丹炉第七次炸膛时,自度曲正趴在雕花檀木窗棂上偷师门账本。
飞溅的青铜碎片擦着她发髻掠过,“叮”地钉入身后一株百年桃树,震得满枝青果扑簌簌砸下。
她护着怀里油纸包蹿上房梁,赤金流苏从檐角垂落,扫过她燎焦的杏黄袖口,勾出一串响亮的喷嚏。
檐外暮春的风卷着桃瓣扑进丹房,混着硫磺焦味,呛得她眼眶发红。
“阿嚏——!”
檐角悬着的青铜铃铛应声狂颤,惊起几只栖在琉璃瓦上的白羽雀。
烟尘裹着细碎金芒在斜照里浮沉——那是她昨夜偷埋的硫磺粉在作祟,此刻正顺着青砖缝隙蛇一般游走。
自度曲眯起杏眼,圆润指尖掐着《灭世计划书》第三页边角,忽见焦黑地面上蜿蜒着一道冰蓝水痕。
清透如琉璃的灵泉自砖缝逆流而上,裹住即将爆燃的丹炉残骸,霜花攀着赤红火舌寸寸凝结,将暴烈的火势冻成一副诡艳的冰雕。
“又来了。”
她鼓着腮帮子撕了片桂花糖糕,糖渣簌簌落在梁上积灰的《丹经》残卷上。
霜色漫过朱檐的刹那,满院灼气倏然消散。
那人踏着三千里外雪松的气息而来,银发未束,似一匹月光织就的绸缎垂落腰间,发尾却系着根鹅黄丝带——是去年乞巧节小徒弟胡乱绑的蝴蝶结,被施了障眼法,唯有晨曦初露时会泛出点点金纹。
玄色暗纹腰封勒出一截清瘦轮廓,广袖缀着星子般的冰晶,行走时如携寒江雾霭,偏偏襟口沾着几点糖霜,生生破了九重天上仙的疏离感。
檐角漏下的夕照为他镀了层金边,银发间浮动的光尘像是银河碎屑坠入人间。
“曲曲。”
自度曲缩了缩脖子,后颈贴上冰凉的雕花木梁。
青烟缭绕间,伱尒鸢仙尊的眉眼比晨雾中的雪山更秾丽。
许是来得急,霜色长睫还凝着未化的雪粒,眸色却比极北之地的冰湖更幽深,此刻正映着个灰头土脸的小团子:杏黄衫子滚满丹灰,双丫髻歪成麻花,怀里油纸包露出半块摇摇欲坠的枣泥酥,活像只偷粮被逮的松鼠。
他指尖微抬,檐外忽有薄霜覆上灼热的梁木。
冰晶顺着桃木横梁爬行,将焦黑处冻出霜花纹路,像是给残破丹房披了件冰绡外衣。
“下来。”
清泠泠的嗓音荡开最后一丝热浪,自度曲却瞅准时机往火里掷了枚铜板——那是她特制的爆破符,刻着歪歪扭扭的“灭世专用”。
铜板尚未触到火星,便被霜花凌空卷走,轻飘飘落进仙尊掌心,符咒上朱砂绘就的焰纹正巧与他腕间冰蓝脉纹交叠,红蓝纠缠如业火映寒潭。
“上品灵石所铸?”
他摩挲着铜板边缘的锯齿,忽地抬眼,“熔了为师的剑鞘?”
自度曲后背沁出冷汗。
三日前她确实溜进铸剑池,但分明用傀儡符幻化了师尊的身形!
正欲狡辩,忽见那人自袖中取出个青玉匣,掀盖时甜香西溢——朱红果实裹着晨露,表皮透出玛瑙般的光泽,正是她上个月央着要吃,却因生在魔界深渊而求不得的朱颜果。
“想要爆破符,”仙尊指尖凝出冰刃,慢条斯理地给果子雕出兔子耳朵,殷红汁水顺着冰棱滴落,在青砖上绽开血色冰花,“下次用后山的玄铁,剑鞘熔了重铸费时。”
小团子眼睛倏地亮了,赤金流苏映得琉璃瞳灿若晨星。
她扑腾着要往下跳,足尖刚离梁木便被霜风托着送到那人跟前。
冰凉指尖拂过她沾着炭灰的鼻尖,朱颜果塞进嘴里的同时,袖袋里新画的五张雷符被摸走了三张。
甜腻汁水在舌尖炸开的刹那,她瞥见师尊广袖下隐约露出的灼痕——像是被魔焰舔舐过的伤口,边缘泛着不祥的幽蓝。
“师尊怎么……”“你晨课时打了七个哈欠。”
仙尊低头替她系好散落的绦带,银发扫过她手背激起细微战栗,发间雪松香混着朱颜果的甜腻,酿成某种令人眩晕的气息,“既对《清心咒》无趣,不如抄《炼器纲要》。”
自度曲嚼果子的动作僵住,糖汁顺着指缝滴在师尊雪缎似的衣摆上,晕开几点暧昧的绯色。
檐外忽传来凌乱脚步声,惊飞满院白雀。
“仙尊!
丹房走水可是魔物作祟?”
二掌门的声音穿透浓烟,紫檀木门被撞得哐当作响。
自度曲感觉头顶呼吸顿了顿。
方才还从容不迫的仙尊突然将她往怀里一按,月白广袖笼下时,她听见玉石相击般的清冷嗓音染上三分虚浮:“是本尊…咳,炼丹时误将硝石作寒晶……”小团子在他胸前瞪圆了眼。
骗人!
那硝石分明是她偷梁换柱,师尊今晨压根没进过丹房!
二掌门拨开烟尘时,正撞见素来端方自持的剑圣狼狈模样:银发沾着丹灰,衣摆燎出焦痕,怀中护着的小徒弟发间别着片炸飞的炉盖,活像插了柄青铜梳篦。
最骇人的是他苍白唇角的“血渍”,在雪色肌肤上艳得刺目,衬着身后冰火交织的废墟,宛如神龛上碎裂的玉像。
“仙尊这是……”“无妨。”
伱尒鸢以袖掩唇轻咳,指缝间漏下的“血珠”坠地成冰,叮咚声惊醒了池中沉睡的锦鲤,“旧疾罢了。”
自度曲突然打了个嗝。
她认得那“血渍”——分明是朱颜果的汁液!
“师尊骗……”腰间软肉被冰凉的指尖轻轻一掐,小团子瞬间改口,“师尊疼不疼?
曲曲给您呼呼!”
二掌门感动得老泪纵横,全然未觉某位剑圣广袖下的手正捏着小徒弟后颈,指尖凝出“再闹抄书十遍”的冰纹警告。
浮尘扫过满地冰渣,他絮絮叨叨着要取九转还魂丹,却不知真正的伤药早被某人换成黄连粉。
待人群散去,暮色己染透伱尒山的云海。
自度曲扒着师尊衣襟嗅到淡淡药香,忽地想起什么:“您今晨喝的黄芪汤里,我加了三大勺黄连。”
“嗯。”
“前日的安神香掺了痒痒粉。”
“知道。”
“那上个月在您茶盏里养蛊虫……”“噬心蛊第二日便冻死了。”
仙尊弹指化出冰椅,将小徒弟按在膝头梳头,玉梳划过青丝时带起细雪纷纷,“下回记得用赤焰蛊,耐寒。”
最后一缕天光沉入西山时,自度曲顶着新梳的飞仙髻蹲在废墟里扒拉。
焦土中忽见青芒微闪,竟是本完好无损的账册,扉页留着道霜花印记——正是她先前想偷的那卷。
冰晶凝成的花瓣衔着页脚,将“魔界税银”西个字衬得晶莹剔透。
账册下压着张薄笺,字迹清峻如剑痕:”爆破符第三笔应逆锋,戌时来书房。
“小团子气鼓鼓摸出袖中铜板,玄铁冷光里忽见一点赤红——被熔毁的剑鞘边角料中裹着颗饴糖,糖纸印着歪歪扭扭的小老虎,正是她枕下布偶的模样。
风过回廊,檐角铁马叮咚。
有人站在月洞门下望过来,肩头落着银河碎屑,唇畔笑意比朱颜果更甜:“今日的黄连……”他指尖掠过尚未痊愈的灼痕,霜雪顷刻覆住魔气残留的幽蓝。
“味道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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