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中的傻子

1正月十八我来古厄村走亲戚，算起来大抵是我太姥姥远房的姊妹，我叫她太姨姥姥。

老太太是个长寿之人，如今已九十八的高龄，脑子门清。今天做席的是村东古道渠阿叔家，

他老母亲的八十岁寿宴。全村的人都来了，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吉时未到，不能开席，

我便坐在堂屋靠左的长桌边嗑瓜子。这时，后院矮墙边的一口青砖井引起了我的注意。

不知怎么，耳边响起了太姥姥苍老的声音。说从前，有个傻子吃东西不知道饱。

有一天家里办酒席，家里人为了面子把他放到了枯井里，给他手上捆了一条绳子，

告诉他绳子拉一下就吃一口。结果，那条绳子不小心缠住了路过的公鸡。

公鸡不停地扑棱想要摆脱脚上的绳子，傻子看绳子一直动，他就一直吃……这个故事，

陪伴了我整个童年。这会儿趁着大伙都忙，我便穿过堂屋偷偷朝着后院溜去。

这井壁看着像是新砌的，青砖的棱角还有些割手。井口上方摆着一副竹匾，

上面晒着几颗干辣椒。我抬头看了眼乌云压头的天空，迎面扫过一阵风，有些冻耳朵。此时，

我缩着身子蹲在井的背面，趁着没人发现，飞快地抬起竹匾探头望了一眼。

……咚咚咚待我跑回人声鼎沸的堂屋，喝了半杯白水，太阳穴还突突的。

那是一双漆黑的眼睛，镶嵌在幽深的枯井里，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他是谁？

2为了缓解心里的不适，我打算去其他地方转转。阿叔家很大，在村里也算富户了。

朝南的四间正屋青砖白墙，东厢一排小屋是灶房，西侧还有一个大猪圈，外加几间杂物间。

我自小喜爱老旧的物什，每每去村里，总喜欢去废弃的老宅寻宝。这时，

在猪圈最边上的小屋里，一个落满砂土的木箱子引起了我的好奇。

可惜木箱上挂着个生锈的铁将军，看来今天又是毫无收获了，

我有些不解气地踹了一脚木箱子。哪曾想，原本锈迹斑斑的锁环就这么脱落了。

掀开厚重的木盖子，一股霉涩的气味直冲天灵盖，我扶着箱子边缘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

箱子里塞得满满当当，最上面一叠是泛黄的旧报纸，看日期是多年以前的。

再往下竟是一些课本，这年头家里能供出个读书人，那在村里都要比别家多些话语权。

此后便没什么特别的了，眼看着就要翻到箱底了，我有些失望地放下手里的书籍。这时，

我摸到了压在最下面垫箱底的纸，光滑细腻的触感似乎有些不寻常，我忙翻出来一看。

竟是一张录取通知书。“华都大学、医学院……”古青宸，会是他吗？3席间，

我嚼着白蜡般的菜肴，脑子不断地思索着这件事，理不出什么头绪。刚听同桌的婶子说，

十二点村里的男人都要去祠堂，想来是要去给老太太起香求福，村里就是规矩多。

我打算趁他们去祠堂的时间再去枯井一探究竟。很快便到了正午，古道渠阿叔一家收拾完，

就挂上门锁去了祠堂。看着他们走远了，我从西侧矮一些的土墙上跳进了猪圈，

随后穿过堂屋，再次来到枯井边。这次我做好了心理准备，直接把上面的竹匾取下来放一边。

此时，一缕淡金色的阳光刺破厚厚的云层，照在井里人蓬头垢面的脸上。由于井口并不大，

只能看到一坨破旧的袄子中间插着一截细脖，脖子上顶着个灰扑扑的脑袋。不过，

即便是邋里邋遢的样子，依旧能看到那人喉结边上青色凸起的血管，

那不像是村里常年劳作的人该有的肤色。井里的男人看到我，

先是被突然照进来的光刺得眯了眯眼睛，随后便露出个痴傻的笑容。不过我并不在意，

对着男人试探道：“你是……古青宸？”虽然男人极力掩饰，

不过我还是从他的嘴角看到了片刻的僵硬。傻子真的傻吗？之后无论我说什么，

他都低着头不再搭理我。这时，我听到院墙外有说话的声音，吓得我闭紧嘴巴，

不敢再发出声响。就在我思考着怎么引起男人的注意，

脑海中突然飘过木箱里那张录取通知书。于是我再次来到那个杂物间，

果不其然我在一张瘸腿桌子的抽屉里找到一支铅笔。我抓起铅笔，扯了张报纸，

又回到了井边。我快速地用俄语写下自己的信息，并询问其是否需要帮忙。

俄语是我们大学生必修的外语课，虽然我还只学了点皮毛，但是简单的表达已经足够。随后，

我将报纸揉成一团扔到了井里。不过男人并没有去捡纸团，只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没办法，

我只能想其他法子。这次，我找了根树枝，把写好的报纸串在树枝上，直接怼到男人的面前。

终于，男人有了反应。只见他一把抓过报纸撕的稀碎，望向我的眼神像是地狱来的修罗。

宋燚阳这是我在那本数学书的扉页无意中瞥见的名字，

虽然这三个字已经被课本的主人用橡皮擦去，只留下淡淡一点压痕。

我趁机又指了指之前扔进去的纸团，男人叹了口气，用布满冻疮的手指轻轻地打开了纸团。

看完后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我靠坐在井边快要睡着的时候，我的脑袋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我睁开眼一看，竟是一本黑色牛皮封面的笔记本。与此同时，一道沙哑的声音从井底传来，

“带着它，离开这里。”4日头慢慢向西偏移，我怕古阿叔一家突然回来，

就捡起本子藏到衣服里，顺着原路出了院子。回到太姨姥姥家，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笔记本看了起来。这竟然是个日记本。今天阿阳又得到教授的表扬了，

他在解剖学上的天赋总是惊人的。今天阿阳陪我去蹭数学系的大课，

希望不要被教授发现。该死，我就非要学这个医吗？阿阳，就是那个宋燚阳吧。

日记的前半本都是古青宸的大学生活琐碎，男人的字迹隽秀，行文肆意。原来他喜欢数学，

却被家里逼着学医，最后更是精神抑郁，休学回家了。而这，正是他噩梦的开始。阿阳，

今天我又被带去祠堂喝了三大碗“糖水”，真苦。阿阳，如果当初没遇见你，

我是不是就是个正常人了。阿阳，今天我把隔壁阿婶的孙子咬出血了，

再也没有人敢靠近我，他们都说我疯了，哈哈哈……越看到后面，字迹越潦草，

满纸的蜿蜒曲折，像是他当初喝下的黄纸符咒。宋燚阳，我真后悔遇见你！永别了，

宋燚阳！吾安，勿念！最后的落款日期，竟是昨天。这时，我听到院子里传来表弟的声音，

表弟是太姨姥姥的曾孙。我把日记本塞进行李箱上了锁， 这才走出去。“祈福结束啦？

”“什么祈福？”“你们今天去祠堂，不是给古道渠阿叔家的老母亲祈福吗？

”我看着表弟一脸疑惑道。这时，表弟朝着院子外看了看，

然后凑过来轻声说道：“不是祈福，是祭祀。”“祭祀？”这不是清明，也不是七月半，

祭哪门子祀。“今天摆酒的古道渠阿叔，他家儿子这里不正常。”表弟说着，

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然后，他学着村里老人的口调，义正言辞道，

“这自古阴阳……”我懒得听他讲那些，催促道：“所以呢？”“所以，

古祭司说要把他作为圣君送去古厄大仙那里，渡化他身上的邪灵。”听完表弟的话，

我冷地打了个哆嗦。可表弟像个没事人一样，似乎这在他们村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什么时候举行仪式？”我抓着他的胳膊问道。“你也想凑热闹啊，那正好。

”表弟看我感兴趣，便和我说起了祭祀相关的事。“仪式需要提前十二个小时准备，

每两小时一式，共六式。分为洗尘、挂幡、叩大仙、迎仙童、降大仙、颂福。

”我看了一眼钟表，现在是下午一点四十。“明天凌晨两点，送圣君。”说完，

表弟喝了口水润嗓。圣君，自然就是古青宸。既然让我遇上了这事，那我便不能坐以待毙，

至少要对得起我的良心。我再次朝着古道渠阿叔家跑去，想来村里人都在忙着祭祀仪式，

也没人会注意我。男人见我去而复返，满脸诧，“我不是叫你离开这里。

”“你……已经知道了？”男人垂下眼帘，低声道：“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

”很明显他在拒绝我，他此时像个刺猬一样，竖起锋芒护住仅存的那点傲骨。

铛铛铛……堂屋的挂钟发出低沉的回响。两点了。5既然要帮古青宸逃出去，

那么就要先把人从井里弄出来。“喂，你家梯子放哪了？”男人沉默不语。啧，真犟啊。

“行，你不说，那我自己去找。”我趴在井口幽幽说道，

“万一古阿叔回来……”“西厢第二间柴房。”“早说不就完事了，时间宝贵，等我。

”我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砖灰。在四间杂物间翻了个遍都没找到梯子。就在我犯难的时候，

突然瞥见院门口左侧的枣树后，梯子就靠在院墙上。我刚跑到枣树下，

院子的铁皮门便传来锁眼转动的声音。好在，院墙上倒扣着打稻机的木斗，

我一个快步冲到木斗下藏了起来。院门推开，原来是古阿叔回来了，

紧跟着的还有个光头男人。“老渠啊，你真想好了？那可是你家唯一的根。”古阿叔不说话，

皱着眉吸了一口手里的烟卷。“你真舍得啊。”男人似乎还想再劝劝。古阿叔丢掉烟屁股，

叹了口气：“走了。村长年纪大了，今天的事，咱多帮衬着点。”说完，

他扛起梯子出了院子。眼下唯一的工具也被拿走了，运气真不好，我爬出打稻机拍了拍屁股。

这时，我扫了一圈院子，最终在晾衣杆上看到一捆麻绳。我抱着麻绳来到后院，

把绳子的一头在井边的树上缠了几圈，然后把另一端扔到井里。“你抓着绳子爬上来吧。

”我晃了晃麻绳。事实证明，我还是高估了这个男人，捏惯了笔杆的手，没有一点缚鸡之力。

“要不，我去搬凳子？”我目测了一下井底到洞口的高度，大概站在三层凳子上，

应该能上来。“井太窄，凳子下不来。”男人摇了摇头，随后说道：“你去第二间堂屋，

左侧的矮柜最下面抽屉里有小铁棍，你去拿一些来，顺便把榔头一起拿来。

”我按着男人说的把铁棍和榔头装在一个竹篮里，用绳子吊着放到井里。

只见男人把铁棍用榔头敲进青砖缝里，然后踩着铁棍一点点往上挪，

我则在上面帮他往上拉篮子。经过一番努力后，男人终于从枯井里爬了出来。为了不被发现，

我把晒辣椒的竹匾盖回了井口，古青宸则是把捆在树身上的麻绳解了下来收好。

6接下来就要考虑怎么从村子里逃出去，这里古青宸比我熟。“古厄村三面环山，

只有南面一条路通向外边。”男人边说边在纸上画着。“不过，今天南面进出的人肯定很多。

”说着，他在南面的道路上画了个叉。随后，他又拿笔圈了东面和北面的山，画了两道横线，

说道：“这两处是悬崖峭壁。”最后，他把笔尖停留在西边，“西面的山坡虽缓和些，

可惜一旦跑进去，便是无穷尽的峰峦丛林。”“难道真就没有办法了吗？”我不甘心得问道。

男人拿着笔轻轻地敲击着桌面，说道：“目前来看，是个死局。”“况且，

就算我们从村里跑了出去，外面没有人接应，光靠双腿也走不远。

”古青宸目光柔和地看着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白悦吉。”“白悦吉，悦吉，

真好听。”男人说着摸了摸我的头，“还有，谢谢你。”此时，

我的心里涌起一股深深地无力感，眼眶也有些酸酸的。一时间，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重，

我跑去打开了木窗透透气。下午起风了，我看到远处好些黑布条在风中张牙舞爪。“捕魂幡。

”古青宸不知何时站在我的身侧，看着远处说道，“挂幡了。”这时，

我想起之前表弟说的话，也就是说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了。“那我们就朝这里走。

”我指了指西边的山林，现在也只有去这里才有一线生机。“你带点干粮，

我们从这里进入山林，然后你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最多五天，不……三天，

我一定找人来救你。”看我如此坚持，古青宸无奈道：“也罢，最差也不过是现在这样了。

”“你先回去，五点我们在村西的路碑处汇合。”很快便到了约定的时间，古青宸果然来了。

男人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头发也梳的妥帖。“悦吉，如果我没能坚持到你来，

麻烦你把这个交给阿阳，这是他的地址。”说着，

古青宸把一枚苍绿色的玉佩和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塞到我的手里。“呸呸呸，你别乱说。

”男人噗嗤一笑，“你还信这些呢。”“那你别管。”我瞪了他一眼，让他闭嘴。

就在我俩朝着西面的林子走去，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