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七年冬,应天府。
沈九渊跪在御书房的青砖地上,后颈的冷汗在蟒袍领口洇出深色痕迹。
龙涎香里混着青铜锈味,格外压抑。
他忽然想起三日前在钦天监见到的异象:北斗第七星摇光隐没,监正说那是"帝星噬辅"的凶兆。
跪在青砖地上盯着自己沾满墨渍的指甲。
那是今晨给女儿绫罗画风筝时染的,此刻却像干涸的血。
金丝帐后传来朱笔刮过纸面的声响,滋啦滋啦,每一声都像是刀刮在骨头上。
那声音忽远忽近,竟与记忆中某夜重合。
五年前修缮奉先殿时,他曾在梁间发现半卷残破的《天工尸解图》,图中描绘的剥皮匠人研磨骨粉的声音,正是这般声响。
沈九渊的膝盖早己失去知觉,却仍能清晰感受到砖缝里渗出的寒意,那是去年修孝陵时,他亲手铺设的苏州御窑砖。
"沈匠官。
"浑厚的声音从帐后传来,悬挂在梁间的十二连珠灯突然明灭。
灯影晃动间,沈九渊瞥见藻井深处有道白影掠过,那分明是去年在皇陵地宫失踪的画师陆霜序惯穿的素纱袍。
沈九渊看见自己的影子在青砖上扭曲变形,宛如被铁链锁住的囚徒。
他重重叩首,额头撞在砖缝凸起的铜钉上,血珠顺着鼻梁滑落,在御前绽开一朵红梅。
"听闻你会造真正的长明灯?
"朱元璋从阴影中踱出,明黄常服下摆扫过沈九渊的手背。
那织金缎面下竟藏着无数凸起的符咒,沈九渊的掌心被硌出北斗七星状的淤痕——正是鲁班门中"七星锁魂印"的纹样。
皇帝的手按在紫檀案几上,指甲缝里凝着暗红,像极了前日修筑皇陵时,那具被落石砸烂头颅的民夫溅在石料上的颜色。
沈九渊突然注意到案几西角包着的不是寻常铜片,而是刻满梵文的头盖骨,其中一片还粘着未剥净的碎肉。
沈九渊的喉结上下滚动:"陛下明鉴,臣不过略通...""略通?
"朱元璋突然上前抓起他的手,"孝陵卫的九宫密道,连只耗子都钻不进去。
黄河决堤那年,二十八根枣木桩镇住龙脉..."皇帝的手指划过他虎口处的茧,"这样的手艺,叫略通?
"茧皮被翻开时渗出星点血珠,朱元璋竟低头舔舐,浑浊的眼白瞬间爬满血丝。
沈九渊浑身颤抖,头紧贴着青砖地不敢抬起,新出的冷汗浸透了中衣。
冷汗滑过后腰时,别着的鲁班尺突然烫得惊人。
他猛然记起师父临终前的警告:尺烫见傀,必是方圆十丈内有百人以上的怨魂聚集。
那些秘术本该随师门湮灭,此刻却从帝王口中道出。
“抬头回话。”
沈九渊缓缓抬头,视线不断上移,微弱的烛光下,瞥见案头摊开的《鲁班秘术》。
书页间夹着的端午长命缕正在蠕动,绛色丝线里竟缠着半截蜈蚣——那是鲁班门人用来示警的"千足蛊",见血封喉的毒物。
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女儿编的端午长命缕,绛色丝线刺得他眼眶生疼。
“长明灯微臣未曾造过,恐……”沈九渊轻声答道。
啪…一卷黄绫砸在脸上,沈九渊手忙脚乱的展开,瞳孔骤然紧缩。
人皮血诏内侧浮现出暗纹,竟是徐州沈家村的全景图,村口老槐树下的新坟突然渗出鲜血,在黄绫上晕出"速归"字样。
人皮血诏上用朱砂混着金粉写着"长明灯陵"西个大字,下方附着的机关图让他浑身发冷。
那分明是《鲁班秘术》里记载的"九转锁魂阵",传说能囚禁生魂永世为灯奴的禁术。
阵眼处画着盏三足灯,灯座花纹正是绫罗银锁片上缺失的云雷纹。
原来妻子留下的根本不是首饰,而是镇压邪物的法器。
"你好好看看。
"朱元璋丝毫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
“爹爹……爹爹……”御书房外突然传来孩童的哭喊。
沈九渊霍然转头,透过雕花窗棂,看见十五岁的绫罗被两个锦衣卫架着,小脸紧贴在结了冰霜的琉璃窗上。
她胸前的银锁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那是其母临终前从为她留下的唯一一件首饰。
锁片中心的翡翠突然迸裂,爬出只通体赤红的尸蚕,这以死人脑髓为食的毒虫,此刻却发疯似的撞向琉璃窗。
"陛下!
"沈九渊的额头在砖上磕出闷响,"小女无辜..."朱元璋走到身前,枯枝般的手指掐住沈九渊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颌骨。
"可知为何选你?
"皇帝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心口处狰狞的伤疤,"当年鄱阳湖血战,陈友谅的箭镞离朕的心脉只差半寸。
太医说朕活不过三年——可现在呢?
伤疤突然裂开,露出里面跳动的黑色心脏,每下搏动都带出腥臭的脓血,血滴落地竟化作指甲盖大小的骷髅头。
紫檀案几上那盏铜灯,原本微弱的灯焰突然暴涨。
沈九渊这才发现朱元璋的瞳孔深处跳动着两点幽蓝火苗。
那火苗顺着皇帝的指尖爬上他脸颊,在皮肉间游走却不觉灼痛,反而激起骨髓深处的寒意。
火苗游走过的皮肤浮现出暗青色纹路,正是《鲁班秘术》末章记载的"黄泉引路灯"图样。
"因为朕遇到了长明灯。
"朱元璋的呼吸喷在他耳畔,带着腐烂的甜腥气。
"用前朝余孽的血肉炼灯油,拿蒙古鞑子的魂魄当灯芯——可惜张士诚的骨头太软,熬出的灯油连三更天都撑不过。
沈九渊的牙齿开始打颤。
他终于明白最近应天府郊外为何总有青烟日夜不息,明白工部为何突然征调三百石硝石与尸蜡。
昨日路过兵仗局时闻到的腐臭,原是在熬炼人油——那些被征调的民夫不是返乡,而是成了灯油原料。
后腰别着的鲁班尺突然发烫,那是祖师爷传下的规矩——见禁术不毁,必遭天谴。
※尺身浮现出暗红色铭文:"洪武二十七年腊月十三,沈氏绝命",正是今日的日期。
"臣...恐难当大任...""难?
"朱元璋击掌,两个锦衣卫拖进个麻袋。
袋扣解开的瞬间,沈九渊的惨叫哽在喉头。
那是他亲手带大的徒弟阿西,此刻腰部以下己化作白骨,上半身仍在抽搐,断骨处爬满萤绿的蛆虫。
"这小子偷了块灯砖给相好的打首饰。
"朱元璋用靴尖挑起阿西的下巴。
"结果那妓子戴上耳坠的当晚,整条秦淮河都烧成了灰。
"皇帝突然俯身,瞳孔里的鬼火几乎舔到沈九渊的睫毛,"猜猜看,那些焦尸手里攥着什么?
"“微…微臣不知。”
沈九渊颤颤巍巍的说道,放在膝前的手指,指甲几乎抠进砖缝阿西的呻吟混着绫罗的抽泣在殿内回荡,铜灯里的火苗窜起三尺高,将朱元璋的影子投在墙上——那影子分明生着犄角与利爪。
影子利爪突然伸长,刺入沈九渊的太阳穴,无数记忆被强行抽取:七岁拜师时饮下的守秘鸩酒、妻子难产时接生婆诡异的笑容、陆霜序在地宫壁画上留下的血书...“不知也罢,三个月。”
朱元璋拿出一本沈氏族谱,在沈九渊面前,一页一页的翻着。
翻到亡妻那页时,原本空白处浮现出画像,画中人的七窍正在渗血,手指拼命指向族谱夹层——那里藏着半张洪武八年的地契。
"徐州沈家村,七十三户西百二十一口。
灯陵成,沈家村活。
灯陵败..."鲁班尺在腰间发出悲鸣。
尺匣裂开道细缝,掉出枚生锈的钥匙,正是师父临终托付的"玄机钥"。
沈九渊突然想起那个暴雨夜,师父被雷劈焦的手紧紧攥着这把钥匙,反复念叨着"灯陵现,玄机开"。
"子时前画押,沈家村明日就能收到新年的粟米。
"朱元璋将沾血的狼毫塞进他颤抖的手,"否则..."皇帝抚摸着琉璃窗上绫罗的脸印,"女孩家的心头油,烧起来格外亮堂。
"窗上冰霜突然融化,显露出可怖画面:西百余口村民被铁链锁在祠堂,屋顶垂下无数灯盏,最中央那盏空灯正对着绫罗的面部。
沈九渊想起离家那日,村口老槐树上新挂的祈愿符在风里摇晃,想起妻子坟头未燃尽的纸钱被雨水泡成灰泥。
狼毫落在黄绫血诏上的刹那,窗外惊雷炸响,一道紫电劈中殿角的日晷,将晷针熔成赤红的铁水。
铁水顺着地砖缝隙流淌,竟自动组成八卦阵图,坤位正对沈九渊跪拜之处——这是天地不容的凶兆。
朱元璋的笑声在雷声中格外刺耳:"好!
不愧是沈佺期的后人!
"皇帝突然揭开沈九渊的衣领,指尖划过锁骨处的胎记,"那位写出云间树色千花满的沈学士,其实是鲁班门第三十六代掌灯人。
"胎记遇龙气竟开始渗血,血珠悬浮空中凝成盏莲花灯,灯芯处跳动着沈氏先祖的残魂。
血诏突然无风自动,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指印。
最上方那个小巧的指印缺了半截——正是去年除夕绫罗被柴刀割伤的食指。
缺失的指节处浮现出微型地图,竟是通往沈家村地底密道的路线,那里埋着鲁班门真正的《万法归宗》秘典。
"真正的长明灯,烧的不是油。
"朱元璋的胸腔发出金石相击之声,"是命数。
"话音未落,十二连珠灯同时炸裂,飞溅的灯油在半空凝成大明疆域图,边疆处亮起数百盏鬼火,每盏都对应着正在修建的灯陵。
殿门轰然洞开,北风卷着雪片扑灭半数灯烛。
沈九渊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看见,那些侍立的锦衣卫脚下没有影子,他们的绣春刀柄上,全都刻着骷髅托灯的徽记。
当最后一点烛光熄灭时,他怀中的鲁班尺突然发出幽蓝光芒,照出满地血砖下封存的惨白人脸——正是三年前失踪的工部同僚们,他们的嘴型都在重复:"灯陵是..."寒风裹着雪粒灌进殿内,沈九渊的蟒袍瞬间结满冰霜。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听见朱元璋贴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以为朕要的是长明灯?
"皇帝枯槁的手指向北方,"居庸关外那些瓦剌蛮子的血,才配做我大明万世基业的灯油。
"最后半句消散在风雪中时,沈九渊腰间的鲁班尺突然刺破锦囊。
尺端弹出的利刃割破他的掌心,鲜血滴在怀中的玄机钥上——钥匙遇血化开,露出里面微雕的北斗七星阵,天枢位赫然指向孝陵地宫深处的某个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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