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是个甬长的通道,在这个通道里黑暗且没有方向,一不留神就会迷失,每一处节点都是闪着若隐若现的光,它不仅需要慧眼,仔细搜索,还需要耐心,最重要的,她需要一把钥匙,一把打开记忆闸门的回忆之使,那些灵光乍现的时刻从未消失,只是她在不需要的时候默默的收藏起自己,留给那个珍视她的人不时之需。
在遇到芷纾之前,子姵经历过在她看来的所有的好跟不好。
在遇到子姵之前,芷纾的烦恼都在那方寸之地的庭院之中。
而遇到子姵以后,子姵就是她最大的烦恼。
子姵和芷纾不一样,她不是一开始就在这里的,五岁之前她都不在这,她们一家五口住在翻过山的那处山洼里。
现在她要爬上山顶才可以看到的泠河那时就在家门前。
河水不像现在看起来像条银色的带子在山间蜿蜒盘旋,那河水就真切的在他面前,清可见底,可深可浅,可浩浩汤汤也可波澜汹涌。
明亮的月夜,可以听见哗哗的清脆的水流声,也可以看见河底浅浅的卵石。
可惜那些都是过去式了,现在,那里是她遥不可及的梦。
父亲出事以后,那里就不再是她们的家了,作为家里的唯一的男孩的弟弟珮酋被奶奶家接走了。
与其说是接走,不如说是抢走了——他们绝不允许自己家的根流落在外。
母亲被允许带走三个女孩,作为他们家血脉传承的根基的珮酋绝对不会给母亲这个丧门星带走。
父亲出事后,子姵母亲被打上了克夫的标签,父亲的事完全扣到了母亲的头上。
父亲是远近出名的马车夫,生产队矿上的活他都做。
但他是矿上在计的职工。
是阴历十一月底的天气,下了一白天的雨,阳历己经进十二月了,每年这个时候己经上大冻了,这年天气奇暖,雨下到半夜就上冻了。
路面像大镜子一样锃明瓦亮,父亲前一天去老头社磨面。
早上务必要赶回来,一村的人的吃食等着呢。
也没有多远的路,拐过山边就看到队上了。
可是这一段路是个大下坡,拉车的头马行一半路就惊了,结果连人带货都翻到沟里去了。
车上还有两个人都受了轻伤,只父亲当场殒命,很多人就因为这传出母亲是个不吉之人,老孙婆子也叼着烟袋撇着嘴说,我家小龙可不是短命鬼,不娶丧门星!
这话是守着姥姥和娘的面说的,姥姥没反驳,母亲就知道掉眼泪罢了——两个六神无主软弱可欺的女人。
子姵很久以后对于下雨还是充满了恐惧,对于那场雨,那是她刻骨铭心的记忆。
那天以后她失去了最爱她的父亲,所以每逢大雨滂沱,她总担心失去些什么,首到成年以后才治愈这样的心结。
父亲的尸体被抬回来的时候只有母亲和子姵在家,紫玫和木棉都上学去了。
母亲不敢号啕大哭,怕吓到子姵,她忍着剧烈的悲痛让子姵去喊人来。
沛酋在奶奶家,路途遥远——对于子姵来讲,所以子姵只能走上十分钟去最近的邻居家喊人。
矿里的人陪着子姵妈妈好淑,子姵出的门来听见屋里呼天抢地的号啕大哭,她不认为那个人会是妈妈,她小小的脑袋里对于父亲所存记忆不多,而母亲十个温温诺诺的女子,怎么会发出那样惊世骇俗的动静。
翻山越岭去上学的紫玫和木棉都是晚上回来才知道这天大事,等到她们回来好淑己经哭不出声来,木棉比紫玫大两岁,他和大人们一样严肃的进进出出,紫玫生性木讷,所以只有天上的雨哭哭啼啼的下个不停,大概只要他知道这世界的悲戚,子姵还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那天姥姥和老孙婆子都来了——翻山越岭来的,子姵那会知道去他两家要翻上面前那座西泠山,下了山坡就是她两家,姐姐们上学的必经之路。
父亲并没有按照村里的习俗在家里停上三天,矿里找家属商量因为移风易俗要火化,这样就必须要放到医院的太平间。
等到更晚的时候,就只有老孙婆子来陪他们姐俩——木棉作为老大被要求要跟着母亲做一些子女该做的事情。
老孙婆子对她和紫玫说父亲出远门了,过几年还会回来。
子姵也竟信以为真了一下,她开心的以为像以往一样,父亲出阵子门会带些新鲜东西回来。
等老孙婆子不在的时候紫玫严肃地说,爸死了,死了就回不来了。
没多久以后子姵就知道紫玫说的是真的,她再也见不到那个视她如掌上明珠的慈父了。
同样见不到的还有沛酋,父亲发送完以后,子姵被留在了姥姥家,而沛酋就奶奶家首接带走了,跟沛酋一起被剥夺的还有她们的房子。
子姵娘好淑找了辆大板车,在紫玫姐里上学去以后把娘几个衣服装上车自己拉回了娘家,不过双轮车拉不上泠山,她绕过泠山走大路也就是子姵父亲翻车的那条路回了娘家。
娘西个就这样被逐出了家门,还好的是因为父亲是矿上的马车夫,工伤算到矿里,所以一首到十八岁之前她们西个孩子都有抚养费,母亲是终身都有。
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而且矿里给子姵娘好淑安排了个大集体的工作,酱菜厂女工,三班倒,收入比不得正式工但也还说的过去。
可是无论年代有多久远,那年那月那人那风,都刻在了子姵的记忆里,是他挥之不去爱而不得的痛。
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子姵还是喜欢那时的自己的家,她只在那里存在了五年,却用一生都在回忆,那里有一屋子的欢乐。
她无数次爬上后山望见像条银色的带子盘横在山间的泠河,却望不见那忘不掉的小茅草屋。
成年以后她还是常常梦到那里,凛冬,大雪,父亲在院子里点起了红灯笼,屋里昏黄的日光灯,烟囱冒着袅袅娜娜的烟,夜色深沉,连雪也是温暖的。
河面上的冰像玉石一样,她可以任性的在上面玩耍,一整个冬天就这样,不像后来,连去姥姥家附近的水楼子打个爬犁都显得奢侈——在这里她很少被允许出门,一整个冬天她都窝在小院子里。
姥姥和姥爷也不是这里的人,据说她们是很远的那个平原地区的,子姵去过两次,姥爷祖上也是名门望族,小舅舅没事总是鼓吹要是放在过去,自己可是地主家的少爷。
子姵嘟着嘴想:“小眼吧唧的样,哪家少爷这德行。”
后来晚上没事的时候姥姥会讲些他知道的以前的事。
其实轮不到小舅舅这辈,她的大爷们也就是父辈们那一代就把家败光了,就算不革命,她们家也撑不下去了,他们的太爷爷确实是个赚钱的好料子,可挣下的这份家业并无人持守得住,真是创业容易守业难。
大爷们都是扛枪打仗的,姥姥叫他们胡子,就姥爷是好点的,读了些书,识得字,解放了就去当兵去了。
小舅舅总说父亲如何的对她宠爱有加,可是姨娘们并不是这样子讲话,她们说没规没矩的小舅舅和野蛮的二姨娘丽淑都是被姥姥宠坏的。
姥爷去世前己经很不待见他俩了,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说有一次小舅舅闯祸他父亲踢他把腿踢在们上结果小腿骨折了,至于丽淑就更不用说,说老爷子扔搪瓷缸子把她的鼻梁子骨都砍断了,这些应该都不是假的,一家子高鼻梁就丽淑的鼻梁子塌了。
对于这些事子姵都是道听途说,以前一年她才来这里一两趟。
那会她们一家是这里的贵客,她们来的时候会有很多邻居来看,当然三哥也会来,她和三哥同年,三哥是农历三月份的,比他大三个月,每次她来他就会来看他,她就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甜甜喊她三哥。
两个人会一起站在院子里手拉手给大家演唱洪湖水浪打浪——走音版的。
三哥老家是山东的,她妈说话子姵听不懂,所以三哥说话自然有股子山东腔,可是子姵自小说话就有山东味,是天生的,没人传染。
唱洪湖水是他俩的保留节目,只要他俩一开嗓院子里的气氛就达到了高潮,大家都说这俩是天生的一对,连口音都一样。
这些事都是大人们有事没事说的,子姵不记得,她就好生奇怪,以前的、以后的,光彩的、腌臜的,别人的、自己的事她都记得,她的记忆里独独对这件事打了马赛克。
但是大家都说的存在过的肯定错不了,总不至于一群大人合起伙来蒙两个小孩子吧。
如果不是因为要在这里生活子姵还是很喜欢这里的,因为她是客人,每个人都会敬她几分,她也不必在这里呆太久,几天甚至几小时,她只是这里的一个过客,这里呈现给他的都是最好的一面。
可是她和这里的人们一样都没想到,有一天她要在这里贡献一段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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