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灵帝熹平六年（177年）冬，陈留郡己吾县荒村。
断梁上的积雪簌簌而落，砸在香案前少年的额角。
他猛然睁眼，掌心被青砖碎瓦硌得生疼，眼前斑驳的壁画——骑牛的光武帝正挺剑刺向王莽军，褪色的朱漆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像未凝的血。
“刘谌……”少年喃喃自语，喉间滚过陌生的乡音。
记忆如潮水倒灌：昨夜还在大学讲台讲《黄巾起义与汉末军阀割据》，此刻却困在这具十七岁的躯体里，颈间挂着半枚刻有“中山靖王之后”的玉璜。
父亲曾是中山国亭长，因得罪十常侍被罢职，三年前病逝后，他便流落至此。
他摸向腰间，只剩一柄生锈的断刀——原主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庙外传来狼嚎，少年打了个寒颤，突然想起《后汉书·皇甫嵩传》里的记载：“光和七年春，黄巾贼起，旬月之间，天下响应。”
此刻距那场改变历史的起义，只剩三年时间。
“必须活下去。”
少年咬住嘴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作为熟知汉末历史的教师，他清楚这是最坏的时代：外戚宦官轮番弄权，土地兼并如火如荼，冀州的旱灾、幽州的乌桓、凉州的羌乱，正像无数根导火索，只等黄巾的星火点燃。
而他这个落魄的汉室宗亲，若不想沦为乱世炮灰，唯有攥紧手中的断刀。
他站起身，活动着酸痛的肩膀。
原主身体瘦弱，但骨骼匀称，适合练戟——汉代军阵中，长戟是步兵标配，《考工记》中记载的“卜字戟”攻防兼备，正适合他这种缺乏战马的寒门子弟。
庙后有棵枯死的枣树，他砍下单臂粗的树干，削去枝桠，制成一丈二尺的木戟。
寒夜里，他对着月光演练记忆中的军阵戟法，每一招都在脑海中与《武经总要》的插图一一对应，尽管动作生涩，却咬着牙重复百次。
三日未进米粮，少年踉跄着靠在庙柱上。
腹中的饥饿让他愈发清醒：当务之急是打造一件趁手兵器，而最近的铁匠铺在二十里外的己吾县城。
他摸了摸颈间的玉璜，这是家中仅剩的值钱物件，或许能换得半块熟铁。
天蒙蒙亮时，他背着木戟踏入风雪。
破旧的短褐挡不住刺骨寒风，草鞋早己磨穿，脚底的血泡混着雪水，每一步都钻心地疼。
但他不敢停下——他记得史书中的陈留郡，未来将成为曹操起兵的根基，而此刻的己吾县县令张邈，正是以侠义闻名的名士，或许能成为他跻身官场的契机。
路过一片荒田时，少年忽然驻足。
田埂上散落着几具白骨，衣饰残片上绣着褪色的云雷纹——这是官军的制式纹样。
他心中一凛：汉灵帝熹平年间，凉州羌乱频发，朝廷连年征兵，这些怕是死在归途的戍卒。
“乱世将至，人命如草芥。”
他低声自语，握紧木戟的手又添了几分力气。
正午时分，己吾县城的城门终于出现在视野中。
城楼上的卫兵懒洋洋地倚着戈矛，对他这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视若无睹。
进城后，他循着记忆找到铁匠铺聚集的西市，只见青石板路上布满火星，叮叮当当的锤声此起彼伏。
“徐记铁器”的招牌在风中摇晃，铺内传来铁器相撞的脆响。
少年深吸一口气，正要踏入，却见一个赤膊的汉子抱着铁块走出，胸前的刀疤在冬日阳光里泛着青白，像几条蜿蜒的蛇。
他心中一动——这是经历过血战的老兵才有的印记，却并未多想，低头跨入铺内，将玉璜放在满是铁屑的柜台。
“打兵器。”
少年嗓音沙哑，“要一杆长戟，刃长一尺三寸，内长西寸，胡长六寸。”
铁匠抬头，目光扫过他手中的木戟：“木戟练架势尚可，实战需铁胎。”
他接过玉璜，粗粝的拇指摩挲着璜身刻字，“中山靖王之后？
这年头宗亲比草鞋还多。”
少年不卑不亢：“愿以做工抵钱，学些锻铁之术。”
铁匠忽然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小子，你可知这铺子里的铁砧，曾锻打过张掖郡官军的环首刀？”
他指向墙角堆积的兵器残骸，“先拉风箱三日，若吃得下苦，某便教你如何让铁戟吃血。”
少年心中一喜，却未深究“张掖郡”是何地——他此时尚不知，这个说话带西凉口音的铁匠，正是未来让曹操、孙坚铩羽的猛将徐荣，而命运的齿轮，正因为这场偶遇，开始缓缓转动。
暮色降临，铁匠铺内炉火通红。
少年握着新制的桑木戟杆，听着铁匠讲解淬火之术，目光却落在对方胸前的刀疤上。
他忽然想起，史书中记载的汉末名将，多有边军经历，或许眼前这位神秘的铁匠，正是他在乱世中需要的臂助。
但此刻，他只默默将疑问咽回肚里，专注地记下每一个锻造细节——在这个步步惊心的时代，锋芒毕露只会招来杀身之祸，而他需要的，是像铁戟一样，在炉火中千锤百炼，首到出鞘的那一刻。
城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少年摸了摸腰间的断刀，忽然发现刀鞘上不知何时多了道新痕——那是方才挥戟时，木戟与断刀相碰留下的印记。
他忽然笑了，笑得苦涩却坚定：断刀会折，木戟会朽，但藏在心底的千年记忆，终将化作最锋利的兵器，在这即将崩裂的汉室天旗下，劈开一条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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