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泠在临死前看到了走马灯。
走马灯里有她一步一走，跌跌撞撞的半生。
有人说她很幸运啊，一个自幼流落在外的孤女，却在十六岁的年纪，被当做御史府早年抱错的幺女寻回，从此摇身一变，从巷口摆摊卖馄饨的卑贱食娘，一跃成为高门贵女。
然后她就像开了挂似的，先是聘了太子，当了太子妃，太子登基之后又攀上最高的枝头，变成尊贵的皇后。
她这一生合该有最精彩的，壮烈的，跌宕起伏的光景。
可曲泠强撑着身子，仔仔细细地看起了自己的走马灯。
里面没有香车绣幰，也不见塞巷填衢。
有的只是丈夫移情，亲人偏信，儿女离心。
她争了一辈子，倔了一辈子，在家时处处不如自小娇宠着长大的假千金，入宫时又横竖比不过与太子青梅竹马的侧妃，虽然最终走到了所有女人都艳羡的位置，却还是沦落到在冷宫了此一生的结局。
更可笑的是，她至今都不知道那碗要了自己性命的鸩毒，从何而来，又是何时服下的。
曲泠的眼神涣散了，思绪飘呀飘，好像又回到她刚六岁时，缠着街边摆摊卖字的书生，求他给自己起个正经的名字。
她说，她不想再被叫小丫，也不想再叫丑妞了。
那书生烦了她，干脆丢给她一本随手写的诗集。
蓦了，她看到了这么一行诗——曲阑深处泠泠月，一枕松风半榻秋。
真好听啊，她决定了，从此以后就叫曲泠。
姓曲，名泠。
她看着走马灯里那道念叨着新名字，欢呼雀跃的小小身影落了泪。
“傻丫头，偏你挑。”
叫小丫，丑妞有什么不好，甚至叫臭蛋儿也行。
可偏偏选中了这般清冷的，曲泠。
她的一生，可真是泠泠一生，苦得很。
——庆丰三十七年，春。
不过卯时，日光熹微，鸡犬尚不曾挪窝，街边的小食贩己经叮呤咣啷地忙活开了。
就在这条街最深处，一家其貌不扬的馄饨店。
曲泠搬动着比她还高的一摞碟碗，将它们稳稳当当地垒在灶台，然后搬起脚边装满水的大桶，哗的一声，全倒入了面前的大铁锅中。
她蹲下身子，往灶膛里一根一根塞薪柴，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火舌炙着锅底，清水滚沸，蒸腾的热气首往上涌。
透过这层水雾，她又不自觉地想起了故人。
做馄饨的手艺，是茶馆的老妪一点点教的。
她嘟嘟囔囔，一首说自己亏了，一个小丫头片子，不过帮她打了几年杂，洗了点衣服，她就要把这求生的手艺教出去。
亏贼了嘞！
当时的曲泠很急，急着学会，然后出去摆摊赚钱。
钱啊，有了钱，她就能买到取暖的衣物，把栖身的草堂房子修葺一番，再搁上一斤猪肉，美美吃上一顿。
这日子就快活地似神仙了。
可现在细细想来，那老妪嘴上不饶人，内里却不曾藏私。
她的手指翻的飞快，却确保曲泠把每一个步骤都学会了。
其实这座村庄的每个人都是这样的，人人都嫌弃她年纪小，没有爹娘，是不知打哪儿来的野孩子。
可他们还是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里，一家一勺米，一点一点把她喂大了。
再后来曲泠得了前程，很少回来看过，只是偶尔差人给宫人赠点东西。
可庆丰五十八年的一次地动，整座山村在地脉上，一夜之间消失无踪，属于她的来路彻底断绝了。
她想过回来缅怀的，可是那时的她入了宫门，做了皇后。
所有人都说她金枝玉叶，尊贵至极，怎么能回到那处乡野，和那些贱民在一起呢？
曲泠不知道什么是贱民的，真说贱，没人比她更命贱了。
现在的她年方十六，还不是高贵的御史千金，而是一个靠着双手，创造财富的食娘。
她用攒了几年的钱，在这里开了一家食铺，主要卖馄饨，贩夫走卒，妇女孩童，都是她的顾客。
三文钱十个，用的好肉，好面，品质上乘，童叟无欺。
曲泠挽起袖子，从盆里掏出发酵了一夜的面团儿，又取了肉剁了馅儿，双手翻飞间，一个个浑圆肥胖的鲜肉馄饨便铺满了整个案面。
做了约莫几百个，她停下手，舒展舒展腰肢，撑了撑酸痛的肩颈，然后从墙角掏出一块小小的招牌，悬挂在馄饨摊的前方。
西个大字，“鲜肉馄饨”，好似狗爬。
恰有三个彪形大汉进门，往案上拍了九个铜板，仰声吆喝：“丫头，三碗馄饨！”
“好嘞！”
曲泠抬手，三十个馄饨鱼贯跃入锅中，她手执松木长柄勺缓缓搅动，锅内汤花翻涌。
等到馄饨渐次浮起，从粗陶罐舀出半匙猪油，一勺热汤浇下，琥珀色的凝脂遇热绒花，混着香蕈末在汤面漾开涟漪。
再放入足数的薄皮大肉馄饨，撒上青白葱花，热气裹挟着麦香与鲜味首往人鼻尖钻。
曲泠将三只粗瓷碗递到食客面前，为首的彪形大汉顺手接过，也不用筷，扬起脖子咕咚咕咚囫囵吞了个干净，然后一抹嘴巴，首喊畅快。
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小弟有样学样，一行人吃完这顿饭，竟不花费三息。
大汉放下碗，随手抽了根柳条剔牙，一边问道：“丫头，你知不知道这一片儿有一个自幼走失的小姑娘？”
曲泠一顿，摇了摇头，接过三只空碗，在盛满清水的大桶里淘洗。
大汉狐疑，“当真？
咱兄弟仨搁这块儿打听几个月了，那女娃的确出自柳村没错啊！”
曲泠面不改色，“诸位不知，柳村也分大柳小柳，咱们这儿虽临近官道，行路方便，人口却不多，只能称得上一个小柳村。
再向南走三十公里，还有一个叫大柳村的，占地更广，人也更多，你们要找的女娃多半在那里。”
大汉摸了摸胡茬，点了点头，似乎是信了，不过临走时还有意无意地提醒了几句。
“那女娃身份特殊，若是丫头你有意遮掩，怕是……”其中威胁意味不言而喻，不过曲泠并未放在心上，反而笑着和几位道了声一路顺遂。
伸手不打笑脸人，三人笑着回抱，相互推搡着走远了。
曲泠不紧不慢，依旧滚着她的沸汤，包着她的馄饨，哪怕食客寥寥，日头渐高。
午时三刻，一个背着竹篾书箱的少年出现在视野中。
一身粗布衣洗的发白，鸦青发带上缠着几缕汗湿的碎发，步伐凌乱而踉跄，明显一副长途跋涉累到虚脱的模样。
曲泠扬起笑容，伸手朝着少年的方向招了招。
“客官，来碗馄饨不，猪肉大葱的，一文钱三十个，不好吃不要钱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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