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事》第一章蝉鸣声撕扯着七月的热浪，我握着羊毫的手沁出薄汗，笔尖在宣纸上洇开半朵残败的牡丹。
工作台角落的铜铃突然轻响，穿堂风卷着槐花香撞进雕花木门，玻璃展柜里的古董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苏小姐，有位先生说要修复传家宝。”
学徒小羽掀开竹帘，领口的汗渍在浅蓝色工装上晕开盐花。
来客站在逆光处，米色风衣下摆沾着街角梧桐树的绒毛。
他递出的檀木盒刚触到我掌心，指尖忽然传来细碎的震颤——那是器物残留记忆的触碰，像有人在灵魂深处轻轻叩门。
盒盖掀开的瞬间，我屏住了呼吸。
鎏金银镜边缘錾刻着展翅的青鸾，尾羽间嵌着七颗鸽血红宝石，镜面却蒙着层雾状的灰翳，如同被岁月蒙上了一层 wept。
当指尖抚过镜背的云雷纹时，画面毫无征兆地涌进脑海：雕花木床上垂着茜纱帐，女子正对着妆镜插戴点翠头钗。
鸦青鬓角沾着片桃花瓣，镜中映出的却是张苍白的脸，眼尾朱砂痣如泣血。
她忽然伸手触碰镜面，指尖竟陷入水银般的镜体，腕间银镯叮当，镜中世界荡开涟漪。
“苏小姐？”
来客的声音惊醒了我，后颈的冷汗顺着脊椎滑进衣领。
我这双能看见器物记忆的眼睛，己经有三个月没出现过如此清晰的画面了。
“这面青鸾镜……”我喉咙发紧，“最后一次完整照见主人是什么时候？”
风衣男人的瞳孔微微收缩，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风衣口袋里的某物：“苏小姐果然如传闻中那样——这是家母的陪嫁，她去世前总说镜中有人影，后来镜面就慢慢模糊了。”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张泛黄的照片，“您看，这是二十年前镜中的影像。”
照片上的少女穿着月白旗袍，倚在雕花镜前笑得温婉，可她身后的镜中，分明映着个穿墨绿旗袍的女人，背对着镜头，发间别着朵白芙蓉。
我手指一抖，照片边缘在掌心留下压痕——那朵白芙蓉，正是刚才镜中女子发间的饰物。
“我姓沈，”男人递出名片，烫金字体在光线下流转，“沈氏典当行的少东。
三个月前在贵店修复过鎏金香炉，当时您说香炉里藏着民国戏子的残念，后来我确实在夹层里找到了半阙断词。”
我想起那个刻着《牡丹亭》唱段的香炉，残念里是位青衣在暴雨中烧掉戏服的画面。
原来那次修复后的反馈，让沈家注意到了我的“特殊能力”。
“镜中女子……”我指着照片，“她戴的白芙蓉，在民国是苏州织造局贡品，寻常人家断不敢佩戴。
您母亲生前是否提过沈家祖上与镜中女子的渊源？”
沈砚之的视线落在镜面上，喉结滚动：“家母临终前说，这面镜子是太祖母的陪嫁，而太祖母当年……是从一桩悬案里逃出来的。
宣统三年，苏州河漂着具女尸，颈间缠着青鸾纹银链，后来银链就出现在太祖母的妆匣里。”
铜铃再次轻响，暮色漫进店铺，镜面上的灰翳在阴影中似乎动了动。
我忽然注意到镜缘的青鸾尾羽，第七颗红宝石的位置有细微划痕，像是被利器撬开过。
当指尖触到那道划痕时，剧痛突然从太阳穴炸开，眼前闪过无数碎片般的画面：暴雨中的绣楼，镜中伸出苍白的手抓住女人的手腕；染血的帕子落在镜面上，镜中倒影露出诡异的微笑；还有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在镜前焚烧纸张，火光中青鸾振翅，镜面上浮现出血字“七日归期”。
“苏小姐！”
沈砚之扶住踉跄的我，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袖口传来，“您看到了什么？”
我盯着镜面上逐渐清晰的水痕，那些灰翳竟在暮色中聚成一行小字，用朱砂写的繁体字：“西月初七，子时，勿照镜。”
今天是阳历七月，但阴历——我翻开手机日历，瞳孔骤缩，明天正是阴历西月初七。
“这面镜子不能留在店里。”
我抓起檀木盒塞回沈砚之手中，后颈的胎记突突地跳，那是从出生就有的青鸾形红痣，“您必须今晚带走，并且无论发生什么，明天子时前不要照镜子。”
沈砚之接过盒子的瞬间，镜面突然发出细碎的脆响，一道裂痕从第七颗红宝石处蔓延开来。
我眼睁睁看着镜中灰翳翻涌，隐约浮现出一个女人的轮廓，她转身的刹那，眼尾朱砂痣在裂痕中碎成血滴。
打烊时小羽己经先走了，我摸着颈间的红痣站在展柜前。
玻璃倒影里，我身后的博古架上，那面青鸾镜不知何时又出现在最顶层，镜面映着我的脸，却在眼角多出一点猩红，像是谁悄悄描上的朱砂痣。
子夜时分，雷声惊醒了浅眠的我。
窗棂被风吹得哐当作响，我摸黑走向客厅，突然听见“当啷”一声脆响——是展柜玻璃碎裂的声音。
心跳到嗓子眼，我摸到墙上的开关，灯光亮起的瞬间，浑身血液仿佛凝固：展柜里的古董安然无恙，只有最顶层的位置空着，檀木盒躺在地上，盒盖翻开，里面的青鸾镜不翼而飞。
而在我脚边的瓷砖上，倒映着半片镜面，镜中映着我惊恐的脸，却在我身后，有个穿墨绿旗袍的女人正慢慢抬起头，发间白芙蓉滴着水，眼尾朱砂痣像在滴血。
雷声再次炸响，镜中女人的唇动了动，我听见自己的手机在卧室里疯狂震动，短信提示音连成一片。
当我颤抖着点开新信息，屏幕上只有一行来自未知号码的字：“苏妄言，你颈间的青鸾，是我当年剜下的尾羽。”
雨点砸在玻璃上，我盯着镜中女人逐渐靠近的倒影，后颈传来被注视的灼痛。
二十三年来，我第一次害怕照镜子，害怕看见镜中那个与我容貌相同，却多了颗朱砂痣的女人——她眼中倒映的，是我身后空无一物的白墙，却有水滴不断从天花板滴落，在地面汇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半张青鸾纹银镜的碎片。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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