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3月,上海乍暖还寒。
沪江大学礼堂的穹顶下,水晶吊灯映着沈砚之笔挺的藏青西装。
他正讲到俄国农奴制改革与土地分配问题,指尖敲在黑板上的粉笔字铿锵有力:"诸位可知,去年广州商团叛乱时,工人纠察队为何能三日之内重组防线?
"后排传来纸页翻动声。
顾晚清垂眸望着膝头的《申报》,头版"五卅惨案周年祭"的标题刺得她指尖发颤。
侍女阿巧今早替她簪玉簪时,她分明听见父亲在书房与账房先生合计,要给镇守使府送去二十箱湖丝作聘礼——为她与那位年近西十的军需官的婚事。
"是组织性!
"沈砚之突然提高声音,惊起前排打盹的老学究。
他转身在黑板上画出齿轮与麦穗的图案,袖口露出三道浅红勒痕,那是昨日在杨树浦纱厂调解劳资纠纷时被厂警拖拽所致,"当个体觉醒为群体,当零散的诉求凝结成纲领,便是磐石也能碾出裂痕。
"礼堂后排传来压抑的掌声。
顾晚清抬头望去,见那青年讲师额角微汗,镜片后的眼睛却亮如星火。
她想起三日前在霞飞路书摊,曾见过他化名"砚冰"发表的《女工夜校筹建计划书》,字里行间全是她在《妇女杂志》上不敢明写的激进观点。
散场时,沈砚之正在收拾讲稿,忽然瞥见台边闪过一片月白羽纱。
抬眼便见个穿墨绿暗纹旗袍的女子,鬓边簪着白兰花,正将一本《德国农民战争》往他帆布包里塞。
"顾小姐?
"他认出这是沪上有名的"绣心阁"阁主,听闻其刺绣曾作为国礼送往海外,却不想会在进步书籍里夹着半张油印传单,"昨夜法租界查抄读书会,您竟还敢...""沈先生可知道,"顾晚清指尖划过他袖口的勒痕,声音轻得像怕惊飞窗台上的麻雀,"镇守使府的副官今日去了我家裁缝铺,说要定制三十套将校呢军服。
"她退后半步,腕间翡翠镯轻碰讲台,"军需官的车队下周三去苏州河码头。
"沈砚之瞳孔骤缩。
杨树浦纱厂的工人正打算拦截那批运往军阀部队的棉纱,却苦于不知确切路线。
他望着顾晚清转身时飘动的丝质披风,忽然想起她曾在《申报》副刊发表《西学东渐中的女红改良》,表面谈刺绣针法,实则暗引约翰·拉斯金的手工艺复兴理论。
暮色浸透弄堂时,顾晚清坐在梳妆镜前,任阿巧拆去鬓边的珍珠发链。
镜中映出床头柜上的蓝布包,里面是她今晚要送去法租界的《工人识字课本》样张——用苏绣针法在封面上绣了齿轮与麦穗,若被父亲看见,定会斥为"妖妄"。
"小姐,表少爷在偏厅等您。
"阿巧低声提醒。
顾晚清捏紧粉饼盒,盒底暗格藏着沈砚之今早塞给她的字条:"明日正午,十六铺码头仓库。
"她忽然想起方才在礼堂,沈砚之讲起巴黎公社时说的那句话:"真正的觉醒,是明知荆棘满途,仍要把命运攥在自己手里。
"偏厅里,留洋归来的表哥顾明修正对着《申报》摇头:"表妹可知,最近工部局在查禁赤化分子?
沈砚之那种人...""表哥在英国读的是剑桥政治系,"顾晚清忽然打断他,将泡好的碧螺春推过去,"该知道约翰·密尔说过,压制不同意见是对人类的犯罪吧?
"她指尖划过报纸上"妇女参政同盟会遭取缔"的新闻,"去年我们在绣心阁办的女工夜校,现在己经有三十个姑娘能读《孟子》了。
"顾明修怔住。
他从未想过,这个从小在深闺里学女红的表妹,说起民权理论竟比他这个留学生还要流利。
烛火在她眼睫投下蝶翼般的阴影,他忽然想起幼年见过的一幅画:被金丝笼困住的凤凰,羽尾却在暗处泛着金属般的冷光。
夜更深时,顾晚清推开雕花窗。
巷口的黄包车夫正借着路灯看《新青年》,那是她今早故意遗落在门房的。
春风带来远处码头的汽笛声,混着弄堂里飘来的油墨香——不知何处的印刷机又在赶工,就像她藏在绣绷下的钢板刻刀,总在寂静深夜里,在蜡纸上刻下比绣线更锋利的文字。
她摸了摸旗袍内袋,那里装着沈砚之写的《码头工人装卸流程改良建议》。
明日去仓库,她打算用顾家在航运界的人脉,将这份建议夹在货单里递给工会代表。
父亲总说她的绣品能"针脚定乾坤",却不知她早己用穿针的手,握住了比钢针更尖锐的笔。
窗外,一弯新月正爬上雕花飞檐。
顾晚清忽然想起沈砚之在黑板上画的齿轮,想起他袖口的勒痕,想起自己藏在妆匣里的那本《共产党宣言》译本。
当更夫敲过子时,她吹灭烛火,任由黑暗中跳动的,是比月光更炽热的,属于这个时代的春潮。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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