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像把钝刀,沿着鼻腔剜进太阳穴。
林小鹿第无数次将钢笔尖抵在病历本上,蓝黑色墨水在“陆沉洲”三个字的撇捺间洇开小团阴影,像极了十年前那个梅雨季,她躲在教室储物柜前写情书时,钢笔尖刺破纸页留下的窟窿。
“小林,3床换药!”
护士站的王姐敲了敲玻璃窗,指尖的红指甲在晨光中晃成模糊的光斑。
林小鹿慌忙合上本子,白大褂口袋里的AD钙奶瓶身撞上金属镇纸,发出清脆的轻响——这个习惯从十七岁延续到二十七岁,每当心跳快得离谱时,甜腻的奶香总能让她想起高中课桌里,那个总被匿名放在抽屉角落的草莓牛奶盒。
推开通往诊室的玻璃门时,中央空调的冷风正掀起男人西装裤脚,露出脚踝处若隐若现的浅色疤痕。
林小鹿的呼吸滞了滞,那个位置,和她记忆中少年跑完三千米后,被篮球架划伤的伤口分毫不差。
“陆先生?”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裹着颤音,像浸了水的宣纸,“哪里不舒服?”
男人抬眼,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阴影。
林小鹿突然想起高二那年的辩论赛,他作为反方一辩站起来时,也是这样的眼神——冷得像雪山融水,却在扫过台下时,让她后颈泛起细密的战栗。
“纽扣崩开,划伤了。”
他的声线低磁,带着深夜调频电台的质感。
修长的指节敲了敲衬衫第二颗纽扣,浅灰色棉质布料翻折处,道两厘米长的淡粉色伤痕蜿蜒在锁骨下方,像雪地里飘落的一片桃花瓣,边缘还带着干涸的血痂。
林小鹿的喉间发紧。
十年前的校庆晚会上,她躲在后台看见他和校花跳舞,也是这颗纽扣松着,露出少年清瘦的锁骨,被舞台追光灯镀上层冷白的边。
此刻她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指捏起碘伏棉签,在酒精棉球撕开包装的刺啦声中,故意用指腹压了压他肩膀:“可能会有点疼。”
陆沉洲的眉骨轻颤,却在她俯身时,将椅背又往后调了十五度。
这个动作让林小鹿不得不微微屈膝,白大褂下摆扫过他西裤膝盖,消毒灯的冷光从头顶倾泻而下,在他喉结滚动的皮肤上投下菱形光斑。
她闻到他身上的雪松香水味,混着若有似无的硝烟气——那是男士古龙水后调里常见的木质香,却让她想起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暴雨砸在教室玻璃上,他突然把伞塞进她怀里时,校服上残留的皂角香。
“林医生的手法很特别。”
他的声音擦着她耳际落下,惊得她指尖一抖,棉签上的碘伏在他伤口周围洇开小片污渍,“消毒前会先用指腹确认伤处温度?”
乳胶手套下的掌心沁出汗来。
她当然不能告诉他,刚才那半秒的触碰,是为了确认他左胸上方三厘米处,是否还留着当年救她时被钢筋划伤的旧疤。
此刻她扯出职业性微笑,从托盘里拿起镊子:“陆先生对医疗流程很熟悉?”
“久病成医。”
他垂下眼睑,盯着她胸前晃动的工作牌。
林小鹿看见自己的倒影在他瞳孔里碎成光斑,工牌上“林小鹿”三个字的“鹿”字,被她用记号笔添了对三角耳朵——像极了十年前情书末尾,那个被他嘲笑“幼稚”的三脚猫涂鸦。
镊子夹着纱布的动作突然僵住。
林小鹿想起高考后第二天,她躲在他家楼下,看见他和校花并肩走出单元楼,手里攥着她熬夜写的情书,信封上的三脚猫图案被雨水泡得发皱。
下一秒,那封信被扔进垃圾桶,他掏出手帕替校花擦脸,嘴角挂着她从未见过的温柔笑意。
“林医生?”
陆沉洲的指尖突然叩了叩诊疗台,她这才惊觉纱布己经在伤口上覆了三层,“伤口很浅,不必这么隆重。”
“抱歉。”
她扯掉手套扔进废物箱,金属垃圾桶发出清脆的响声。
病历本在肘边翻开,钢笔尖悬在“过敏史”一栏,鬼使神差地落下三个小字:怕小狗。
墨迹未干,便被他骨节分明的手掌按住,指腹透过纸张传来的温度,烫得她手腕发麻。
“林医生似乎对我……”他的拇指摩挲着纸页,声音突然低下来,“很了解?”
诊疗室外传来急救推车的轰鸣,担架上的病人发出痛苦呻吟。
林小鹿猛地后退半步,后腰撞上诊疗台,铝制托盘“哐当”落地,棉球和镊子滚了满地。
陆沉洲弯腰去捡,后颈碎发扫过她白大褂下摆,她看见那截皮肤后缘,有团模糊的黑色纹身——像是团蜷曲的绒毛,却在即将看清时被衣领遮住。
“小时候被流浪狗追过三条街。”
他将托盘放回原处,指尖擦过她手背上的静脉,凉得像块浸过冰水的纱布,“不过现在……”他顿了顿,从西装内袋抽出张名片,背面用铅笔歪歪扭扭画着只举着听诊器的猫,尾巴卷成问号状,“或许有医生能治治这毛病?”
走廊里的喧哗声突然退潮般消失。
林小鹿的视线钉在那只铅笔猫上,圆钝的耳朵,歪掉的蝴蝶结领结,连尾巴尖的弧度都和十年前她画在练习本边缘的图案分毫不差。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听见自己用近乎颤抖的声音问:“陆先生……会用左手画画?”
他挑眉,将名片塞进她白大褂口袋,指腹有意无意擦过她胸前的三脚猫工牌:“左利手偶尔客串,怎么?”
诊疗灯突然熄灭,应急灯在天花板投下幽绿的光。
林小鹿在阴影里看见他西装上的暗纹——那是片由几何线条构成的星群,和她偷看过的他的笔记本扉页图案一模一样。
十年前她以为那是随便画的装饰,此刻却突然想起,天文社的学长曾说过,那是猎户座星云的简化图,代表“永不坠落的星”。
“没什么。”
她转身打开抽屉找创可贴,却碰倒了里面的铁盒。
金属盒盖摔开的瞬间,几枚银色硬币滚落在地,其中一枚背面刻着“2015.06.08”——那是高考结束的日子,也是她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日子。
陆沉洲弯腰捡起硬币,指腹摩挲着上面的日期:“收集癖?”
林小鹿的喉咙发紧。
这些硬币是她从十七岁开始攒的,每枚都刻着和他有关的日期:第一次遇见他是2013.09.01,第一次说上话是2014.03.12,最后一次看见他是2015.06.08。
她以为这些秘密会跟着铁盒烂在抽屉里,此刻却被他握在掌心,硬币边缘的齿纹蹭过他指纹,像把小刀在割开她十年的伪装。
“是给小朋友的奖励。”
她伸手去夺,却被他抬手避开。
应急灯的绿光在他眼底流转,让那双黑瞳看起来像深潭里的墨玉,藏着她读不懂的漩涡。
“林医生撒谎时,耳尖会变红。”
他突然开口,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垂,“就像现在这样。”
走廊里传来王姐的呼唤,林小鹿猛地后退,后背贴上冰凉的墙壁。
陆沉洲站起身,西装裤膝盖处有她刚才俯身时压出的褶皱,像幅被揉皱的旧画。
他将硬币放回铁盒,盖上盖子时发出“咔嗒”轻响,仿佛某个尘封的盒子被重新上锁。
“下次换药,我会准时来。”
他将名片又往她口袋里按了按,指尖触到她口袋里的AD钙奶瓶身,“少喝冰的,对胃不好。”
诊室门被推开的瞬间,晨光如潮水般漫进来。
林小鹿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里,露出白衬衫上重新扣好的第二颗纽扣。
她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暴雨夜,他把伞塞进她怀里时,也是这样的背影,衬衫后领沾着片梧桐叶,却在她想伸手拂去时,消失在雨幕里。
低头看那张名片,正面印着“陆沉洲 陆氏集团CEO”,背面的铅笔猫在晨光中清晰起来。
她突然注意到,猫爪下踩着团模糊的黑影,像是只蜷缩的小狗。
而猫的右眼下方,有滴用橡皮擦淡的泪痕——那是她高中时的习惯,画哭脸时总喜欢在右眼下方点颗泪痣。
“小鹿,你怎么了?”
王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小鹿慌忙将名片塞进白大褂最深处,触到口袋里的AD钙奶,瓶身还带着他指尖的温度。
她听见自己说“没事”,却在转身时,看见诊疗台上倒映着自己泛红的眼眶,像被雨水打湿的三角猫涂鸦。
窗外的法国梧桐沙沙作响,一片叶子飘进诊室,落在病历本“过敏史”栏的“怕小狗”三个字上。
林小鹿拿起钢笔,在那行字后面画了只举着骨头的小狗,却在笔尖刺破纸页的瞬间,看见十年前的自己——那个躲在储物柜前写情书的少女,此刻正透过时光的裂缝,对着她轻轻眨眼,眼角的泪痣闪着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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