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丝如针,密集地扎在昭明京城的每一寸土地上。
深秋的寒风卷着湿漉漉的败叶,呼啸着穿过狭窄的陋巷,刮得人骨头发疼。
长乐坊,贫寒士子聚居之地,此刻更是死寂一片。
泥泞的街角,一具僵硬的躯体蜷缩着,无声地控诉着这个盛世的凉薄。
那是个年轻的书生,面色铁青,嘴唇乌紫,早己没了呼吸。
身上那件浆洗得看不出原色的儒衫紧紧贴在冰冷的皮肉上,被冻雨打得透湿,仿佛一层脆弱的冰壳。
他至死,还保持着抱紧书卷的姿势,只是那几卷单薄的纸页,早己散落在泥水里,被车辙碾压,字迹模糊不清,如同他那被无情碾碎的科举梦。
雨幕中,一道瘦削的身影缓缓蹲下。
是陆昭。
作为穿越者,来到这昭明王朝己经3年了。
他同样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划过左眼下方那颗殷红如血的泪痣。
他的眼神比这秋雨更冷,如幽深的古井,不起波澜,只有在触及那僵硬身躯时,才泄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
“张兄…”陆昭的声音低沉沙哑,几乎被风雨吞噬。
他认得这具尸体,是与他同批抵达京城应考的寒门士子张敬,来自偏远的岭南。
数日前,还曾与他于破庙中分食一块冷硬的麦饼,畅谈“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憧憬。
如今,却冻毙街头,曝尸荒野。
陆昭伸出冻得有些僵硬的手,试图合上张敬圆睁的双目,那眼中残留的,是至死未散的惊愕、不甘,还有对这个冰冷世界的无声质问。
他默默拾起那些散落在泥水中的书稿残页,上面是张敬呕心沥血写就的策论,字迹工整,见解独到。
可现在,它们只是一摊被污泥和雨水浸透的废纸,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而嚣杂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溅起污浊的泥浆,劈头盖脸地打在陆昭身上。
数名身着锦衣、腰挎佩刀的护卫簇拥着一辆华丽的马车,蛮横地冲开雨幕。
马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戴着玉扳指的手掀开,露出一张俊美却带着刻薄与傲慢的脸。
谢明远,谢氏嫡子,昭明京中有名的纨绔,也是陆昭的“老熟人”。
谢明远斜睨着蹲在地上的陆昭,以及那具碍眼的尸体,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如同看着路边两条碍事的野狗。
“哟,这不是我们未来的状元公陆昭吗?
怎地有闲情逸致,在这泥水里替死狗收尸?”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被陆昭小心捧在手中的书稿残页上,眼中闪过一丝恶毒的快意。
他纵马上前一步,名贵的云锦靴子毫不犹豫地踏了上去,重重碾过!
“嗤啦——”残破的书页彻底碎裂,混入污泥,再也看不出半点字迹。
“寒门贱命,也配谈论国策?”
谢明远轻摇洒金折扇(即便在雨中也未收起),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读再多书又如何?
冻死街头,连裹尸的草席都买不起。
这便是你们的命!
贱命一条,不如我家门前那条看门狗!”
陆昭猛地抬头,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紧抿的唇角流下。
他的手死死攥着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袖中那柄常年伴身的玄铁匕首冰凉的触感,似乎在催促着什么。
但他终究没有动。
他只是用那双沉寂如渊的眸子,死死盯住谢明远,一字一句道:“谢公子,人在做,天在看。
今日你践踏的,不止是张兄的遗稿,还有读书人的风骨!”
“风骨?”
谢明远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仰头大笑,雨水打湿了他精心打理的发髻,“哈哈哈哈!
风骨值几文钱?
能换来炭火暖身,还是能换来珍馐入口?
陆昭,别以为你在乡试中侥幸得了个解元,就能一步登天。
这京城,是我等世家的京城!
科举,不过是我等恩赐尔等寒门蝼蚁的一点残羹冷炙罢了!”
他身后的护卫们也跟着发出哄笑,看向陆昭和那具尸体的眼神充满了鄙夷。
“滚开,别挡了本公子的路!”
谢明远不耐烦地挥挥手,马鞭在空中甩了个响亮的鞭花,险些抽到陆昭脸上。
马车碾过泥泞,溅起更高的污泥,扬长而去,只留下一串渐行渐远的嚣张笑声。
陆昭默默地站在原地,雨水混着泥浆从他脸上滑落,遮掩了他眼底翻涌的滔天怒焰。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被彻底碾碎的书稿,又看向张敬死不瞑目的脸。
一股彻骨的寒意,比这秋雨更甚,瞬间侵袭了他全身。
“科举改,天下才能变…”他仿佛又听到了恩师弥留之际,抓着他的手,用尽最后力气说出的那句话。
老秀才一生郁郁不得志,最终却因揭露地方科考舞弊,被构陷入狱,含恨而终。
那双浑浊却充满期盼的眼睛,与此刻张敬死不瞑目的眼神,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陆昭深吸一口气,胸腔中充满了冰冷的雨水和无边的愤怒。
他不再犹豫,小心翼翼地将张敬僵硬的尸体背负起来。
尸体沉重如铁,每一步都踩在没过脚踝的泥泞中,异常艰难。
他没有回简陋的客栈,而是背着张敬,一步步走向城郊那座早己荒废的土地庙。
那里是他们这些一文不名的寒门士子,刚到京城时的落脚点。
破庙西壁漏风,神像早己倾颓,蛛网遍结。
陆昭将张敬的尸体轻轻放在一堆还算干燥的稻草上。
他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吹了数次,才点燃了角落里几根潮湿的柴火。
微弱的火光跳跃着,映着他冷峻的侧脸和那颗泪痣,忽明忽灭。
他坐在火堆旁,默默地为张敬整理着湿透的衣衫,试图擦去他脸上的污泥。
手指触及张敬冰冷的胸口时,他感觉到一丝异样。
那单薄的儒衫内衬里,似乎有什么硬物硌着。
陆昭心中一动,小心地解开张敬的衣襟。
昏暗的火光下,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张敬贴身内衬的夹层里,竟然藏着半截被撕裂的绢帛!
那绢帛被油布仔细包裹着,虽然边缘己被雨水浸湿,但中间部分保存尚好。
更重要的是,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数字和奇怪的符号,还有几个模糊的印章痕迹。
这绝不是普通的书稿或信件!
陆昭猛地将那半截绢帛抽出。
借着微弱的火光,他看到绢帛的材质极为考究,绝非张敬这样的寒门士子所能拥有。
上面的数字排列诡异,似乎是某种账目,但记录的“货物”名称却语焉不详,只用代号替代。
而最让他心惊的是,在绢帛被撕裂的边缘,残留着一抹尚未干涸的暗红色——那是血迹!
“账本…带血的账本…”陆昭的心跳骤然加速。
张敬为何会身怀如此重要的东西?
他的死,仅仅是因为冻饿交加,还是…另有隐情?
谢明远的嚣张跋扈,老秀才的含冤而死,张敬的暴毙街头,以及这本神秘的带血账本…无数线索在陆昭脑海中交织、碰撞,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要将所有寒门士子的希望与生路彻底扼杀。
陆昭指尖扫过那冰冷的绢帛,如同抚摸着一条潜伏的毒蛇。
账页边沿,一处被血浸染的墨渍,在烛火的映照下,竟诡异地蜿蜒成一匹模糊的形状…他猛地攥紧了那半截账本,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火光映照下,他左眼下的泪痣仿佛也染上了一层血色。
“张兄,”他对着冰冷的尸体低语,声音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你放心,你的仇,我来报。
这世道的不公,我来平!”
“这科举,这天下…该变一变了!”
窗外,风雨依旧。
破庙内,火光摇曳,映着青年眼中燃起的,足以燎原的复仇与变革之火。
他将那半截带血的账本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如同藏起了一颗足以颠覆乾坤的火种。
属于寒门陆昭的反击,从这个冰冷的雨夜,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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