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八年的惊蛰刚过,黟县官道上的积雪尚未化尽。
周衡勒住缰绳,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城墙,官服下摆己被泥水浸透。
老仆周安递来汗巾,他摆了摆手,目光落在前方槐树下跪着的一排孩童身上。
"老爷,该换官服了。
"周安低声道,"按规矩......""不急。
"周衡翻身下马,靴子陷进泥里发出"咕吱"声响。
五个孩子脖子上都系着草绳,最小的女童膝下垫着块青砖,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人牙子见有人靠近,咧嘴露出黄黑的牙齿:"这位爷要买人?
三钱银子一个,买二送......""放肆!
"周安厉声喝道,"这是新任县尊大人!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女童突然抬头,黑亮的眼睛里映出周衡清瘦的面容。
她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舌头竟被割去半截。
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铜锣声。
八抬大轿在衙役簇拥下疾驰而来,轿帘翻飞间露出张敷着厚粉的脸。
更扎眼的是轿杠上倒悬的两头活鹿,割开的喉管淅淅沥沥滴着血,在黄土路上拖出两道刺目的红痕。
"是陈知县!
"人群里有人惊呼。
轿子经过时,周衡分明看见轿中人冲他笑了笑,右手三根戴着玉扳指的手指轻轻敲了敲轿窗。
跟在轿后的三辆囚车里,最前面那个书生模样的囚犯突然扑到栅栏前,脚踝上的铁链哗啦作响。
"赵主簿......"茶摊老汉低呼一声,随即被自家婆娘拽进屋里。
周安凑到耳边:"老爷,申时三刻了,接印要紧。
"暮色渐浓,周衡最后看了眼囚车远去的方向。
城墙根下,几个孩童拍手唱着:"知县到,乌纱翘,先捞银子后修庙......"童谣混着血腥味,在料峭春寒中格外刺耳。
黟县衙门的朱漆早己斑驳,门楣上"明镜高悬"的匾额斜挂着,结满蛛网。
周衡刚踏进仪门,就被浓烈的酒气熏得皱眉。
十余名胥吏歪歪斜斜地站着,为首的主簿醉眼惺忪地拱手:"恭、恭迎大老爷......""县丞何在?
""王县丞告病......"主簿打了个酒嗝,"陈大人临走前交代,说大老爷是清官,特意把西花厅腾出来了。
"西花厅的窗纸破了大半,北风裹着碎雪往屋里灌。
周安点起油灯,火光映出墙上一幅未干透的字画,墨迹淋漓地写着"一清如水"西个大字,落款赫然是陈裕。
"欺人太甚!
"周安气得发抖。
周衡却盯着墙角几个崭新的脚印——有人刚来过。
他蹲下身,从席子下摸出本册子,封面沾着血指印。
"老爷,这是......""万历五年的鱼鳞册。
"周衡翻开泛黄的纸页,突然顿住。
其中一页的墨迹竟在指尖化开,露出底下被醋腐蚀过的痕迹——整整三百亩上等田,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更蹊跷的是最后一页夹着张纸条,歪歪扭扭写着:"三日后子时,城南义庄。
"窗外传来"扑通"一声闷响。
周衡冲出去时,只见个黑影翻过墙头,地上躺着个奄奄一息的小厮,怀里紧紧抱着个蓝布包袱。
"水......"小厮嘴唇皲裂,手指死死攥住周衡的衣袖,"赵大人说......黄册在......"话未说完,突然瞪大眼睛。
周衡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见西花厅的窗纸上,赫然映出个举刀的人影!
"小心!
"刀光劈开窗纸的刹那,周衡抱着小厮滚到石阶下。
包袱散开,露出半块沾血的铜牌——上面刻着"户部清吏司"五个小字。
"是赵主簿的官凭!
"周安失声叫道。
远处传来打更声,混着孩童若有若无的歌声:"......修完庙,拜城隍,新官旧官一样黄......"周衡攥紧铜牌,突然明白陈裕临走时那三下敲窗的含义——这是要他三日内交出三千两"规矩钱"。
夜雪无声,盖住了官道上的血痕,却盖不住这座小县城里腐烂的臭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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