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的甜香混着煤炉的烟气钻进鼻腔时,林晓月正攥着搪瓷缸蹲在水槽边刷牙。
铁皮水龙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冰凉的井水溅在手背上,激得她浑身一颤。
"这味道..."她望着飘落在搪瓷盆里的白色花瓣,忽然死死咬住牙刷。
铁锈味在口腔漫开,却压不住眼眶翻涌的热意——院角那棵两人合抱的老槐树,分明在她出嫁那年就被丈夫砍去打了衣柜。
"晓月,发什么呆呢?
"系着蓝布围裙的母亲端着簸箕从厨房出来,细碎的煤灰沾在洗得发白的裤腿上,"快些收拾,面汤要坨了。
"林晓月望着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喉咙像被槐花蜜堵住了。
前世的今天,母亲天不亮就去纺织厂替人顶班,就为给她凑高考当天的鸡蛋钱。
而她在三十年后ICU的弥留之际,最后看见的是心电监护仪刺目的绿线,和床头柜上半块发霉的槐花糕。
"妈,今天别去上工了。
"她突然抓住母亲的手。
掌心粗粝的茧子磨着指尖,是常年浆洗被单留下的痕迹。
"说什么傻话。
"母亲笑着抽出手,将铝制饭盒塞进她书包,"王主任家闺女今天出嫁,顶班能多拿五毛钱呢。
"说着从围裙兜里摸出个油纸包,"拿着,考试前吃。
"纸包还带着体温,揭开是两块撒着芝麻的米糕。
林晓月突然想起,前世高考那天暴雨倾盆,母亲冒雨送来的米糕被雨水泡成了糊,她赌气全扔进了垃圾堆。
后来才听邻居说,那是母亲用陪嫁的银镯子和粮站换的糯米。
"妈..."她哽咽着把脸埋进母亲肩头,洗衣粉的柠檬味混着汗味,是记忆里最安心的味道,"我一定让您过上好日子。
"母亲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吓了一跳,局促地拍着她后背:"这孩子,都要考大学的人了...""砰砰砰!
"院门突然被拍得震天响。
隔壁张婶的大嗓门穿透门板:"林家嫂子!
你家晓月借的复习资料还要不要了?
我儿子等着用呢!
"林晓月浑身僵住。
前世的记忆如潮水漫上——就是这套《数理化自学丛书》,被她不慎染了墨渍,张婶当街骂了半小时,逼得母亲赔了半个月菜钱。
那天夜里她缩在被窝哭,听见母亲在院里搓洗被墨汁染红的床单,搓衣板咯吱咯吱响到天明。
"就来!
"母亲应着声要起身,却被林晓月按住。
"我去。
"她抹了把脸,从碗柜最深处摸出个手帕包。
层层打开是皱巴巴的零钱,最大面额是两张五角。
这是她偷偷攒了三个月的早点钱,原本想给母亲买瓶雪花膏。
当她把三块六毛钱塞进张婶手里时,对方惊得差点摔了搪瓷缸:"哎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林家丫头这是...""从前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
"林晓月深深鞠躬,槐花落在发梢,"书我会仔细用的。
"回到屋里,母亲正对着空米缸发怔。
听见脚步声慌忙盖上木盖,却挡不住缸底那声沉闷的回响。
林晓月眼眶发酸,前世首到母亲咳血住院,她才知道家里早就开始吃掺着麸皮的碎米。
"我去图书馆复习。
"她抓起书包往外走,生怕多待一秒就要落泪。
经过灶台时,悄悄把米糕掰了一半留在盖帘下。
蝉鸣撕扯着七月的燥热,林晓月蹬着二八大杠穿过纺织厂家属院。
褪色的"劳动最光荣"标语墙下,几个纳凉的老太太正嘁嘁喳喳:"林家丫头真能考上?
她爹走得早...""听说纺织厂招学徒工,一个月十八块五..."她猛捏车闸。
车胎在砂石路上擦出刺耳的声响,惊飞一群麻雀。
那些被岁月模糊的面容突然清晰——穿藏蓝工装的是周会计,总克扣母亲加班费的;嗑瓜子的胖婶,前世撺掇她嫁给了车间主任的瘸腿侄子。
"晓月!
"熟悉的呼唤让她回头。
母亲竟追了出来,粗布鞋跑掉了一只,露出磨破的尼龙袜,"这个带着。
"气喘吁吁地将玻璃瓶塞进她车筐,里面泡着几朵雪白的槐花,"你最爱喝的。
"柏油马路在烈日下蒸腾着热浪,林晓月却觉得掌心发凉。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重生在高考前三天——这是母亲最后一次为她采槐花。
前世此刻,母亲在翻墙摘花时摔伤了腰,却瞒着她去上工,最终落下了病根。
图书馆老旧的吊扇在头顶嗡嗡转着,林晓月摊开试卷,泪水突然砸在泛黄的草稿纸上。
她终于看清那些被自己刻意遗忘的细节:母亲总把炒鸡蛋拨到她碗里,说最讨厌蛋腥味;夜班回来总说在厂里吃过了,其实胃疼得蜷在床头按着腹部...窗外传来卖冰棍的吆喝声,她摸出兜里仅有的五分钱钢镚。
起身时,邻座男生正在读《国富论》,书页间夹着朵干枯的槐花……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