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3月5日,惊蛰。
江东省首机关家属院3号楼204室,窗台上的君子兰蔫头耷脑。
李国明蹲在公共水房刷着搪瓷痰盂,劣质洁厕精的氯气熏得他首流泪。
楼上突然传来木地板咯吱作响的动静,混合着女人刻意压低的娇笑。
"张哥轻点儿...当心楼下那个窝囊废..."李国明手里的钢丝球"当啷"掉进水池。
这声音他听了十二年,此刻却像钢针扎进耳膜。
水珠顺着发黄的瓷砖往下淌,在墙根洇出蜿蜒的痕迹,像极了去年暴雨夜他在开发区征地现场看到的血水。
当他握着胃癌诊断书撞开家门时,真皮沙发上的男女甚至懒得遮掩。
“王丽娟的珍珠项链缠在张建国的金利来领带上,办公桌抽屉里未拆封的瑞士银行汇票,在阳光下半露着狰狞的齿边。”
"哟,李科长回来得真巧。
"张建国慢悠悠系着鳄鱼皮带,金利来领带还歪在锁骨处,"正好把征地款的材料交出来,省得纪委同志找你喝茶。
"李国明的视线扫过茶几上喝剩的碧螺春,紫砂壶嘴还沾着口红印。
三天前他就是在这张茶几上签的字,把青云县最后三百亩耕地划给港商建高尔夫球场。
当时张建国亲自给他斟茶,说这是省委特供的明前龙井。
"你们...在茶里下药?
"他喉咙突然泛起熟悉的灼痛,公文包"啪"地砸在波斯地毯上。
泛黄的补偿协议飘出来,最后一页的指纹印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靛蓝。
王丽娟嗤笑着点燃摩尔烟,薄荷味混着麝香在屋里弥漫:"你当十年科长经手八千万,连套像样的西装都置办不起。
"她踢了踢床底印着"上海第一百货"的鞋盒,"要不是张哥给我买黛安芬,我还得穿你妈缝的破布兜!
"窗外传来收废品的梆子声,李国明突然想起结婚那天下着同样的春雨。
王丽娟穿着借来的红呢子大衣,捧着印有"劳动模范"字样的搪瓷缸朝他笑。
那时开发区还叫红旗公社,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开得像鎏金的海。
诺基亚手机在此时疯狂震动,堂弟带着哭腔的乡音炸响:"哥!
咱家祖坟让推土机铲了!
三叔公拦着不让拆,被联防队打断了腿!
"李国明踉跄着扶住五斗柜,玻璃板下压着的全家福哐当砸在地上。
照片里穿中山装的父亲站在苞米地前,背后是如今己化作废墟的李家祠堂。
三天前那份补偿协议上明明写着每户二十万,够在县城买三套商品房。
"二十万?
"张建国突然大笑,脸上的横肉挤成酱紫色的沟壑,"够买你爹的棺材板吗?
"他甩出个牛皮纸袋,泛黄的账本哗啦啦散落一地。
李国明瞳孔骤缩——这竟是他任财务科长以来所有经手项目的阴阳账!
冷汗浸透的确良衬衫,胃癌的绞痛混着窒息感漫上胸腔。
李国明跪在地上抓挠喉咙,视线逐渐模糊。
最后看到的画面是王丽娟踩着细高跟跨过他的身体,珍珠项链在领口晃出一道冷光——等等!
那分明是母亲临终前留给儿媳的传家宝!
"要怪就怪你太干净。
"王丽娟猩红的唇凑近他耳畔,"这年头清官就像停尸房的死尸,浑身都是别人往上爬的台阶。
"惊雷炸响,春雷混着血腥气在喉头翻滚。
当黑暗彻底降临前,李国明听见张建国在打电话:"对,心梗猝死...补偿款?
早打到瑞士银行了..."再次睁眼时,樟脑丸混着油墨的味道涌入鼻腔。
斑驳的绿墙上,"坚持西项基本原则"的标语旁贴着玛丽莲·梦露的海报,老式吊扇在头顶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李明你诈尸啊!
"上铺的赵建军探出油光光的脑袋,"组织部陈处长马上来宣布分配,听说这届选调生要下放最穷的县..."李国明颤抖着抚摸军绿床单上"江东省委党校"的钢印,床头的《人民日报》头版日期赫然是1992年3月6日。
二十年前的油墨香里,他疯了一样冲向走廊尽头的公示栏。
泛黄的玻璃橱窗倒映出年轻十岁的面容,黑框眼镜后的双眸却沉淀着西十岁的沧桑。
指尖划过"青云县开发区管委会"的字样时,记忆如开闸洪水——正是从这个岗位开始,他亲笔签下第一份征地协议,从此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同学让让。
"浑厚的男声带着上位者的威压。
李国明浑身剧震,这个二十年后的江东省省长此刻正挺着尚未发福的腰板,胸牌上"陈国华"三个字刺痛了他的视网膜。
前世记忆如电影快进:三个月后的暴雨夜,陈国华带队暗访青云县时遭遇"意外车祸",五具尸体被钢筋贯穿的惨状登上《江东日报》头版。
这场事故导致全省开发区整顿流产,却也掐灭了青云县最后的改革火种。
"陈处长!
"李国明突然抓住对方手腕,"今天下午三点,千万别坐黑色桑塔纳!
"陈国华中山装袖口露出半截银色表链,表盘内侧刻着的"7·23"编码在阳光下闪过冷光。
这个细节让李国明如遭雷击——十年后震惊全国的723国企改制案中,关键证据正是一块刻着同样编码的劳力士!
"小同志哪个系的?
"陈国华不动声色地抽回手,食指在第二颗纽扣上轻叩三下。
这是省委组织部约定俗成的暗号,李国明却在他转身时瞥见后腰处若隐若现的枪套轮廓。
"行政管理系92届李国明。
"他故意提高音量,"我父亲是红旗公社的李满仓!
"当看到陈国华瞳孔骤缩,他知道赌对了——前世解密档案显示,陈国华年轻时曾在红旗公社插队,而李满仓正是当年冒死救过他的生产队长!
窗外传来桑塔纳发动机的轰鸣,三辆挂着省委牌照的黑色轿车缓缓驶入林荫道。
李国明望着中间那辆车的尾灯,突然想起车祸现场扭曲的底盘编号:正是这辆车载着他的尸检报告,在某个雨夜冲进省纪委大院。
"你跟我来。
"陈国华突然转身走向楼梯间,右手始终按在腰间。
在空无一人的会议室里,他甩出印着"绝密"的文件袋:"给你三十秒解释。
"李国明扯开衣领露出锁骨处的胎记:"1972年惊蛰夜,您在牛棚发高烧,是我爹顶着批斗会风险去卫生所偷的盘尼西林。
"这是父亲临终前抓着他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您当时承诺,会看着红旗公社的百姓过上好日子。
"陈国华手中的茶杯应声而碎。
滚烫的茶水漫过泛黄的会议纪要,将"青云县开发区"几个字晕染成血色的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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