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盆里的冰水泼在脸上时,杨俊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一声濒死野兽般的喘息。
他猛地从紫檀木榻上弹起身,十指死死抠住锦褥边沿的金丝蟠螭纹。
喉间残留着溺水般的窒息感,仿佛上一秒还困在办公室熬夜加班的躯体里,此刻却被硬生生塞进这具陌生的躯壳。
雕花窗棂透进的月光落在他痉挛的手背上,映出一层不属于程序员的白皙。
"大郎醒了?
"屏风后转出一道玄色深衣的身影,父亲杨彪的声音比冰鉴里镇着的梅子更冷。
两个膀大腰圆的仆妇提着青铜独角獬豸灯,将书房照得如同刑堂。
杨俊的太阳穴突突首跳——这是弘农杨氏家主的书房,不是他那个十平米的出租屋。
"父亲。
"他学着原主记忆里的模样稽首,后颈突然传来针刺般的寒意。
案几上那卷摊开的《白虎通德论》被夜风掀起一角,露出藏在竹简下的黄符。
朱砂画的敕令像条猩红的蜈蚣,正对着他眉心。
杨彪用麈尾敲了敲鎏金博山炉:"子瑜可知今日是何时辰?
""戌时三刻。
"檀香混着冰片的烟气呛得杨俊想咳嗽。
他能感觉到屏风后至少还有三道呼吸声,其中一道轻得像幼猫,却让他后脊窜起莫名的寒意。
"错!
"杨彪突然暴喝,麈尾首指他鼻尖:"你昏厥那日正是太史令观测到荧惑守心的凶兆!
说,究竟是何方妖孽敢附我杨家嫡子!
"烛火被劲风带得忽明忽暗。
杨俊看着自己投在墙上的影子,那团黑影竟比常人臃肿数倍,像有什么东西正从肩胛骨里钻出来。
屏风后传来瓷器碎裂声,那个最轻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父亲明鉴。
"他重重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砖上,"儿前日整理族学账册时,发现三叔经手的田赋比往年多出三成。
"感觉到杨彪的麈尾顿在半空,他伸手从袖中扯出一卷帛书,"这是儿用复式记账法重核的明细。
""胡言乱语!
"屏风后突然冲出个蓄着八字须的中年人,正是三叔杨琏。
他腰间玉组佩撞得叮当乱响,伸手就要夺那卷账册,"自孝安皇帝以来,哪有什么复式......""三叔且看这里。
"杨俊突然指向账册某处,"去岁霜灾,弘农郡粟米减产五成,但您上报的田赋却比丰年还要多出两千石。
"他指尖划过那些墨迹未干的数字,"除非您能令土地凭空产粮,否则这些多出来的粟米......""放肆!
"杨琏的巴掌裹着风声扇来,却在半空被一柄象牙算筹架住。
七岁的杨修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月白色深衣上还沾着墨渍。
他歪头看着账册,稚嫩的声音念出一串数字:"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
三叔父的账目若是按《九章算术》均输法来算......"算筹在青砖上飞快排列,"多出的两千石粟米,恰好能装满五十辆双辕轺车呢。
"书房陷入死寂。
杨俊看着这个名义上的弟弟,孩子琉璃似的眼珠里映着跳动的烛火,像是能看透人心最隐秘的褶皱。
他突然想起昏迷前最后看到的画面——电脑屏幕上三国群英传自建武将的属性栏里,政治值那一栏赫然标着鲜红的"89"。
"修儿何时学的《九章》?
"杨彪的麈尾微微发颤。
"上月跟着西席听讲时,觉得少广术比《诗经》有趣。
"杨修蹲在地上摆弄算筹,突然抬头冲杨俊一笑,"阿兄这个复式记账法,能把修儿的鸡兔同笼题再解一遍吗?
"更漏声滴答作响。
杨俊看着杨修用算筹摆出的三十六只禽畜,突然意识到这是道生死题——答错了,方才的账目指证就会变成妖术惑众;答对了,那个藏在屏风后的方士立刻就能坐实他"借尸还魂"的罪名。
"笼中鸡兔足数九十西。
"杨修眨着眼递来毛笔,"若按阿兄的新算法......""二十八只兔,八只鸡。
"杨俊不假思索地报出数字。
话音未落,屏风后突然传来重物倒地声,穿葛布道袍的方士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杨修歪着头咯咯首笑,算筹在地上拼出个歪歪扭扭的"囚"字。
杨彪手中的麈尾终于落下。
他盯着杨修衣摆上的墨迹看了许久,突然对杨琏冷笑:"明日你自己去宗正寺请罪。
"转头又对杨俊道:"既通术数,明日起接手河内郡的盐铁账。
"待众人退去,杨俊才发现中衣己被冷汗浸透。
他扶着廊柱望向庭院,却见杨修正蹲在莲花缸前喂锦鲤。
孩子听见脚步声也不回头,突然轻声道:"阿兄昏迷那三日,北斗第七星亮得反常呢。
""你说什么?
""没什么。
"杨修将最后一把饵料抛入水中,鲤鱼争食的水花声里,他的低语几不可闻,"荧惑守心对应的是三日后酉时,父亲请来的方士......是三叔的人。
"更深露重,杨俊看着孩子远去的背影,突然瞥见他袖口滑出一角黄符——正是书房里用来镇魇的那张。
符纸背面用朱砂画着北斗七星,其中第七星的位置被人刻意描粗,像只窥伺的眼睛。
梆子声从街巷深处传来时,杨俊在账册最末页画了个坐标轴。
墨线纵横交错,把三叔杨琏的罪证和杨修诡异的笑容统统钉在象限里。
当更夫敲响三更的铜锣,他听见书房顶上传来瓦片轻微的碎裂声,像是夜枭的利爪,又像是弩箭的机括在暗处绷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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