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月的夜风裹挟着都市的霓虹,在星辰音乐厅的玻璃幕墙上流淌。
这座倒扣着的水晶碗状建筑里,鎏金吊灯将后台照得如同浸在蜂蜜里。
林羽的皮鞋跟在大理石地面敲出清脆的节奏,定制琴谱包的牛皮搭扣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与走廊尽头传来的重金属乐声形成奇妙的共振。
“嘿,看那小白脸,穿得跟个老学究似的。”
贝斯手卢吵捷的声音像生锈的琴弦,在休息区炸开。
江野正把铆钉皮衣搭在椅背上,闻言抬头,看见一个颀长身影正被走廊转角的灯光勾勒出柔和的肩线。
黑色西装剪裁贴合,露出的衬衫领口像一片雪,琴谱包的带子在腰侧晃出优雅的弧度。
林羽的手指在包扣上顿了半拍。
这是他第七次在后台遭遇类似的调侃,可每次听见“小白脸”三个字,后颈还是会泛起细微的刺痒。
他盯着走廊尽头那团晃动的刺青与皮衣,忽然想起上周在音乐学院试讲时,学生们看见他翻谱时手腕内侧的茧子,惊呼“原来古典乐手也有老茧”的场景。
教养让他垂下眼睑,指尖轻轻抚过琴谱包上烫金的名字缩写,那里还留着师傅临终前按上去的体温。
江野看着那抹黑色身影走向休息区,对方坐下时脊背挺得笔首,像根被月光淬炼过的琴弦。
他鬼使神差地推开卢吵捷搭过来的手,牛仔裤上的破洞蹭过椅背的铆钉,发出细碎的声响。
“江哥要去招安啊?”
鼓手刘开特吹了声口哨,被他一记眼刀剜了回去。
“你好,我是江野。”
手掌交叠的瞬间,林羽闻到对方袖口若有若无的烟草味,混着皮革与金属的气息。
指尖触到掌心的老茧时,他忽然想起十五岁在维也纳金色大厅,第一次摸到斯坦威钢琴琴键时的震颤——那是种截然不同的粗糙,却同样带着对音乐的虔诚。
江野的手指比他想象中要长,指腹的茧子蹭过他的虎口,像砂纸擦过琴键的毛毡,某种热流顺着手臂爬向耳尖。
“林羽。”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慌忙抽出手指,无名指上的银戒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细光。
那是师傅送的毕业礼物,刻着巴赫平均律的开头几个音符。
江野注意到他耳尖的薄红,突然觉得这个总被调侃“像从画里走出来”的钢琴家,此刻倒像块被阳光晒暖的白玉,连睫毛投下的阴影都带着温度。
活动组织者的皮鞋声打断了微妙的气氛。
林羽翻开琴谱时,江野瞥见纸页边缘密密麻麻的批注,小音符旁用红笔标着“弱起拍需呼吸”,某处转调处画着展翅的天鹅——那是柴可夫斯基《天鹅湖》的经典动机。
他的吉他谱上,同样的段落被粗马克笔圈住,旁边写着“失真效果器切入”,墨迹力透纸背,像道即将劈开冰面的闪电。
排练厅的三角钢琴泛着胡桃木的光泽,林羽坐下时习惯性地活动手腕,中指第二节的茧子在琴键上压出淡淡的印子。
当第一个音符从指尖流出,江野忽然想起去年在码头演出,暴雨砸在吉他弦上的瞬间——那声音像冰棱融化在春水里,清冽中带着某种穿透力,让他握琴颈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间奏来临前,林羽的余光看见舞台侧幕动了动。
江野的皮衣拉链没拉,露出半截锁骨,耳钉在追光下闪了一下。
他数着钢琴的节奏,第七个八分音符的尾音还没散尽,电吉他的失真音色突然撕裂空气,像把灼热的刀劈开冰镇的湖面。
鼓点紧随其后,像重锤砸在冰川上,迸溅的碎冰混着琴键的余韵,在空间里炸开细小的彩虹。
林羽的手指在琴键上卡顿了零点二秒。
这是他二十三年琴龄里第一次出现失误,胸腔里像塞进了团乱麻。
他强迫自己继续弹奏,却发现左手的琶音总被鼓点带偏,右手的旋律线在电吉他的锯齿状音墙上撞得七零八落。
琴凳下的皮鞋跟无意识地碾着地毯,脚踝的青筋在西裤下绷成琴弦。
最后一个音符在冲突中戛然而止。
林羽的手背抵着琴盖边缘,指节泛白。
江野的吉他弦还在震动,尾音扫过他发烫的耳垂。
台下传来铅笔掉落的声音,某个工作人员的咖啡杯在托盘上晃出涟漪。
“你这弹得什么玩意儿!”
林羽的声音带着钢琴烤漆般的冷硬,却在尾音处透出一丝颤音,像琴弦被猛地拽紧。
他看见江野的瞳孔缩了缩,忽然想起小时在琴房,看见野猫撞翻谱架时,那种被冒犯的愠怒。
刘开特的冷笑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摇滚就是这风格,不像某些人——”话没说完就被江野的 elbow 顶在肋骨上。
但那些话己经化作针尖,扎进林羽袖口下的旧伤疤——那是十二岁时,因为坚持用古典技法改编流行曲,被激进的乐评人当众讽刺“亵渎音乐”的记忆。
“温吞?”
林羽站起身,西装下摆扫过琴凳边缘,“你知道这首曲子的原作者在总谱上标注的表情术语是‘如月光下的溪流’吗?
你的吉他声像推土机碾过鹅卵石!”
他忽然注意到江野吉他包上别着的徽章,是巴赫管风琴作品的编号,却被涂鸦成火焰形状——这个发现让他的怒火里多了丝困惑。
江野看着对方因愤怒而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自己十六岁在地下室写第一首摇滚版《卡农》时,键盘手学长说“古典乐是死物,摇滚才能让它重生”的场景。
他向前半步,皮衣拉链擦过钢琴的铜制踏板:“溪流?
现在需要的是火山!
你以为把音符关在琴房里慢慢打磨,就能让更多人听见?”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的琥珀,能看见彼此眼底跳动的火星。
活动组织者的高跟鞋在后台响起时,林羽才惊觉自己的手指还悬在琴键上方,指尖微微发颤。
江野转身时,皮衣蹭到钢琴的谱架,林羽的琴谱哗啦啦散落,那张画着天鹅的纸页飘到江野脚边。
“捡一下。”
林羽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两个调。
江野弯腰时,闻到纸页上淡淡的雪松墨水味,天鹅的翅膀尖上,还留着未干的红色墨迹——像是被火焰舔过的羽毛。
他忽然想起刚才弹奏时,林羽在某个变奏里偷偷加了爵士的切分节奏,那个瞬间,钢琴声像突然长出了棱角。
后台的时钟指针划过七点,城市的夜景在落地窗外铺展开来。
林羽蹲下身整理琴谱,发现江野的吉他谱不知何时落在他脚边,某页角落画着简笔的钢琴,琴键上跳动着火焰形状的音符。
两人指尖在捡起最后一张纸时相触,像不同频率的琴弦终于产生了共振。
“明天彩排十点。”
江野转身时,耳钉在玻璃幕墙上投下小小的光斑,“别让我等太久,钢琴家。”
林羽看着那团皮衣消失在拐角,手指摩挲着对方留下的吉他谱复印件。
在原本的古典乐段旁,江野用红笔写着:“试试用三连音对抗西分音符,像海浪拍打岩石。”
字迹狂放却工整,每个笔画都带着节奏感。
他忽然想起师傅说过的话:“真正的音乐从不怕碰撞,就像星辰相撞才能诞生新的宇宙。”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城市的灯火,在音乐厅的玻璃上投下短暂的银痕。
两个不同世界的音乐人,此刻都在各自的休息区,对着琴谱上的修改痕迹出神。
钢琴键与吉他弦的余震还在空气里游荡,像即将相遇的两股潮汐,在月光下积蓄着碰撞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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