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声穿透浓雾,陈观澜跪在鹤喙岩上。
青灰色岩面沁着露水,将他粗麻衣的膝盖浸得发胀。
他数着岩缝里搬家的黑蚁,第一千零七十西只蚂蚁扛着卵壳经过时,身后传来青玉戒尺敲击岩壁的脆响——像极了幼时在私塾偷睡被先生敲醒戒尺的声音。
"昨夜观星阁的动静,你作何解释?
"山长公孙白的蟒袍扫过岩面,金线绣的仙鹤在晨光中流转。
那鹤眼嵌着西域琉璃,看人时总带着三分冷意。
陈观澜喉结滚动,想起昨夜子时的异象。
当他擦拭阁顶那座两人高的浑天仪时,铜铸的星轨突然自行转动。
东壁暗格弹开的瞬间,七枚龟甲残片悬浮半空,裂纹在他掌心烫出个"囚"字,此刻仍在袖中灼烧。
"学生只是照例洒扫。
"少年垂首,瞥见山长腰间玉佩泛起幽光。
那玄鹤形状的玉坠是御赐之物,此刻竟映出他眼底游走的金纹,恍若日食边缘溢出的光冕。
袍袖翻卷间,泰山压顶般的威势骤然降临。
陈观澜脊骨咔咔作响,耳畔却听见潭水翻涌之声——沉砚潭底沉积的历代残砚正在震颤,某方古砚上"铁画银钩"的刻字与他的心跳渐渐同频。
"即日起,你去守沉砚潭。
"---辰时的阳光刺破云层时,苏小蛮正蹲在潭边老槐的虬枝上。
她鹿皮靴尖轻点墨色水面,看着远处背竹帚的身影嗤笑:"书呆子!
"青杏脱手飞出,在潭面激起涟漪,漾开几行浮动的篆字。
陈观澜偏头避开暗器,青杏坠入潭中化作墨色:"让你临的字帖...""谁稀罕!
"少女翻身落地,粗布包裹的长条拍起三尺墨浪。
布帛滑落,青铜剑身缠着水藻,护手的玄鸟纹却在晨光中流转寒芒。
那是去年乞巧节,她从旧货摊淘来的破烂。
潭水突然沸腾如煮。
十二道黑影破墨而出,玄铁面甲上的饕餮獠牙泛着幽蓝。
领头者举起鎏金牌,阴刻的"焚"字滴落墨汁:"奉敕焚书。
"陈观澜竹帚点地,掌心"囚"字骤然发烫。
昨夜龟甲裂纹在眼前浮现,他挥帚蘸墨写就"操吴戈兮被犀甲",千年墨色凝成战甲。
苏小蛮的锈剑发出清越凤鸣,剑气裹挟着《九歌》词句横扫,却在对方面甲碎裂时僵住——那些布满咒文的脸,竟与刑部通缉令上的死囚一般无二。
"冽彼下泉..."少年诵声未落,墨珠己凝成"止戈"二字。
玄衣卫七窍渗血,跪地化作墨色人俑。
阁顶传来玉器碎裂声,公孙白把玩的核桃裂开细纹,金蚕蛊虫在晨光中蜷缩成团。
---暮色西合时,陈观澜跪在龟裂的潭底。
掌心渗出的血珠沿着八卦纹路蜿蜒,在巽位凝成"人道囚天"的古篆。
苏小蛮正用衣袖擦拭剑身,忽然瞥见浑天仪坠落的铜铸星轨——中空处蜷缩的干尸穿着赭色官袍,胸前星盘刻着永泰七年的冬至日。
"这是...钦天监的林大人?
"她指尖发颤。
三年前上元灯会,这位监正还送过她一盏兔子灯。
陈观澜扶起干尸,半卷星图从袖中滑落。
当他触到"众星浮生"西字时,龟甲突然飞射入怀。
血珠渗入甲骨,识海轰然展开星图——二十八宿化作金锁缠身,鹤唳声自北斗深处传来。
"未时三刻,鹤鸣堂。
"公孙白的传音如冰锥刺入耳膜。
堂内青铜鹤炉吐着青烟。
陈观澜凝视案上染血的龟甲,忽然被拽入星海幻境。
金锁加身的刹那,他看见幼时私塾的瓦当坠落,母亲将他护在身下——那日血泊中闪过的,正是这般金色星芒。
"你本是该死的星孽。
"山长的声音裹着檀香,"这书院,是你最后的囚笼。
"文脉战甲上的《孟子》章句突然迸射光芒,锁链崩碎时,他听见窗外金铁交鸣。
苏小蛮撞碎雕花槅扇,青铜剑映出追兵寒芒:"快走!
他们要拿你祭..."剑尖透胸而出的瞬间,血珠坠地成卦。
十二具青铜棺椁自潭底浮起。
今晨斩杀的玄衣卫破棺而出,面甲下的咒文泛着猩红。
陈观澜握住飞来的砚台残片,忽然想起那个乞巧夜——少女捧着锈剑眼睛发亮:"你看这纹路,像不像星河?
"沉砚潭掀起滔天墨浪,历代文骨化作剑雨。
当第一滴泪坠入潭水时,他终于在卦象中看清命运:天火同人,星移斗转。
十二具青铜棺椁浮出沉砚潭时,陈观澜正握着半块残砚。
苏小蛮的血珠在青石板上凝成”天火同人“卦象,卦纹中渗出缕缕黑气,竟与棺椁表面的饕餮纹呼应共鸣。
"喀嚓——"首具刻着"贪狼"的棺椁轰然炸裂,玄衣卫破棺而出的刹那,天穹北斗第一星骤然黯淡。
那死士的玄铁面甲己化作血肉,咒文如活蛇在皮肤下游走,分水刺尖端滴落的墨汁在半空凝成《尉缭子》残句:"苍苍之天,莫知其极。
""呆子!
"苏小蛮咳着血沫抓住陈观澜的衣角,"林大人胸前的星盘...转动方向与浑天仪..."话音未落,三具棺椁同时开启。
破军、七杀、廉贞三星位的死士结成三角杀阵,分水刺搅动潭水化作墨龙。
陈观澜挥动残砚格挡,砚台突然迸发钟鼎之音——这竟是欧阳询临《九成宫醴泉铭》时用的澄泥砚!
"日月众星,自然浮生!
"他蘸血在虚空疾书,历代文骨从潭底升腾,凝成三百柄墨剑。
剑身浮现的《谏逐客书》《过秦论》等雄文竟将墨龙逼退三丈。
阁顶忽传来机括转动声。
浑天仪的赤道环逆向飞旋,铜铸二十八宿崩裂飞溅,露出内藏的青铜罗盘。
盘面刻着十二时辰与二十八星宿的错位图,指针正卡在"永泰七年冬至子时三刻"。
"原来如此..."公孙白的声音裹着金铁交鸣,"那年钦天监篡改《大衍历》,竟是为了掩盖荧惑守心之象!
"陈观澜瞳孔骤缩。
永泰七年冬,正是母亲为他挡下坠瓦之年。
记忆里那场暴雨中的血色,此刻竟与潭水墨色重叠。
"小心!
"苏小蛮突然扑来。
破军死士的分水刺贯穿她左肩,血溅在陈观澜掌心的"囚"字上,那烙印突然化作流动的星砂。
青铜剑发出悲鸣,剑脊浮现《山海经》精卫填海图。
苏小蛮反手斩断分水刺,伤口涌出的血珠在空中凝成河洛数图:"乾三连,坤六断——这是伏羲六十西卦方位!
"陈观澜福至心灵,脚踏卦位挥砚为笔。
残砚吸饱血墨,在虚空写下"天行健"三字,历代文骨所化墨剑突然燃起苍焰。
贪狼死士在火中扭曲嘶吼,化作焦黑的星图残片。
五具棺椁接连沉没,文渊阁方向突然传来钟鸣。
公孙白立于飞檐之上,手中《武经总要》无风自动,停在"猛火油柜"篇:"倒是小瞧了星孽。
"他袖中滑出半枚虎符,阁楼阴影里顿时响起机括运转声。
三十六个木甲机关人破窗而出,关节喷吐着硝烟,掌心黑洞洞的炮口对准潭心。
"砰!
"首枚铁弹炸开时,苏小蛮正用青铜剑划开廉贞死士的咽喉。
气浪掀飞她的鹿皮靴,陈观澜飞身去接,却见她腰间的玄鸟玉珏突然迸发青光——那玉珏内侧竟刻着前朝太子印玺的螭龙纹!
"拿着..."她将染血的玉珏塞进陈观澜掌心,"去活死人城找...咳咳...找刻着同样纹路的..."第二枚铁弹在耳畔炸响。
陈观澜抱着苏小蛮滚入潭底八卦阵,乾位的龟甲突然升起光柱。
公孙白的冷笑穿透水波:"你以为沉砚潭底当真只有文骨?
"光柱中浮现十二尊青铜人偶,正是书院历任山长模样。
人偶胸腔打开,露出里面干瘪的心脏——每颗心上都插着刻有弟子姓名的铁钉。
陈观澜的"囚"字烙印突然剧痛,潭底所有残砚腾空而起,在他周身结成茧状。
茧壳表面浮现《尚书》《周易》的鎏金字迹,却在铁弹轰击下渐显裂痕。
"呆子..."苏小蛮忽然握住他持砚的手,"还记得乞巧节那碗冰镇莲子羹吗?
我在碗底刻了..."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陈观澜低头看去,少女心口插着半截分水刺,血沫正渗出《楚辞》中的"长太息以掩涕兮"。
青铜剑突然自鸣,剑柄弹出寸许长的玉简。
陈观澜展开一看,竟是《甘石星经》失传的"太微垣"篇——而他的生辰八字,正对应着"帝星旁落"的星象。
最后一具棺椁在头顶炸开,文骨茧轰然破碎。
陈观澜抱着苏小蛮的尸身浮出水面时,浑天仪罗盘突然定格。
永泰七年的冬至刻度上,缓缓浮现一行朱砂小字:"太微陨,荧惑现,当以星孽祭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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