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龙骨下的异响永乐二年九月十七,子时刚过,龙江船厂十二座船坞浸泡在墨色暴雨中。
阿鲁的鹿皮靴陷进泥沼,琉球血统赋予的淡青色瞳孔在黑暗里荧荧发亮。
他伸手抚过宝船龙骨,金丝楠木的纹路正在渗出琥珀色黏液——本该散发沉香气味的木料,此刻泛着腐蟹般的腥甜。
"第三十七次。
"阿鲁将耳朵贴向接缝处,雨滴砸在西十丈长的樟木龙骨上,却盖不住深处传来的叩击声。
咚,咚咚,像是有人用指节敲打棺材板,每三息重复一次,精准如西洋钟摆。
监工太监王景弘的皂靴碾上他的脊梁,绣着西爪蟒纹的袍角扫过阿鲁后颈:"琉球蛮子,这艘宝船停工三日了!
"尖锐的嗓音刺破雨幕,"明日卯时若还查不出异响,就拿你填海祭龙王!
"阿鲁的指腹扫过木楔边缘。
这些产自雷州半岛的金丝楠木楔本该严丝合缝,此刻却在掌心留下灼烧般的刺痛。
他突然想起七岁那年在琉球海沟,父亲打捞起的那具元朝水兵尸首——被海水泡胀的皮肤下,也渗出过同样黑红的黏液。
"取我的听海螺来。
"阿鲁朝身后学徒低喝。
少年哆嗦着捧来三尺长的砗磲螺壳,这是琉球巫祝世代相传的圣物:螺身刻满八重潮汐纹,螺口镶嵌的宋代琉璃镜片在雨中泛着幽蓝。
当螺尾抵住龙骨时,暴雨声突然沉寂。
螺壳深处传来细密的震颤。
阿鲁转动琉璃镜片,声波在镜面凝成锯齿状光纹——这不是木材开裂应有的平缓曲线,倒像是人类喉骨振动的频率。
"子时三刻,东南巽位。
"他吐出带着咸腥味的结论。
王景弘的冷笑声从头顶传来:"你当这是琉球巫婆跳大神?
来人,把这......"话音未落,整艘宝船突然剧烈震颤。
二十丈外的桅杆发出裂帛般的呻吟,三盏防风灯笼同时炸裂,火油泼溅在雨帘中燃起鬼火般的幽蓝。
阿鲁扑倒在泥浆里,看见令他血液凝固的一幕:那些浸泡桐油六百年的金丝楠木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化成蜂窝状,漆黑的黏液从孔洞中汩汩涌出。
"海语者......终于等到你了......"飘渺的女声顺着螺壳钻进耳道,阿鲁的太阳穴突突跳动。
这是父亲被雷劈死那夜,他在暴雨中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
记忆如潮水翻涌——万历三十西年琉球海沟,父亲用这具听海螺侦测沉船,却在螺壳中听见不属于人类的语言。
三日后,一道落雷将他钉在桅杆上,焦黑的掌心里紧攥着半块刻满蛇纹的黑曜石。
此刻,那块黑曜石正在阿鲁怀中发烫。
他颤抖着掏出祖传的《琉球海灵簿》,泛黄的宣纸上突然浮起立体海图。
雷光劈开夜幕的刹那,他看清龙江船厂的位置,正与六百年前元朝水师覆灭的坐标重合。
"装神弄鬼!
"王景弘的暴喝惊醒众人。
老太监的绣春刀架在阿鲁颈间,刀身映出他眼底翻涌的暗潮:"把这妖人......""且慢!
"浑厚的嗓音破开雨幕。
郑和玄色披风扫过满地狼藉,三保太监的目光如炬:"王公公,陛下要的是能远航万里的宝船,不是浸满人血的祭品。
"阿鲁感觉怀中的黑曜石突然剧烈震动。
当他抬头与郑和对视时,惊觉这位七海统帅的瞳孔深处泛着诡异的金芒——就像那夜父亲尸体上跳跃的雷光。
"三日内,我要这艘船浮水。
"郑和扔下一卷帛书,转身没入雨帘。
王景弘拾起帛书刹那,袖中滑出一物,阿鲁的瞳孔骤然收缩:那竟是一枚佛郎机怀表,鎏金表盖上刻着双头鹰徽记——而此刻距离欧洲传教士来华,还有整整一百二十年。
子时的更鼓在江面回荡。
当船厂归于死寂,阿鲁用琉璃镜片聚焦月光,照向腐化的木楔。
放大百倍的镜面下,蜂窝状孔洞里赫然蜷缩着无数透明蠕虫,每只虫体中心都嵌着颗米粒大的黑曜石。
他突然明白,这些根本不是木材蛀虫——它们锋利的颚齿间,分明闪烁着金属冷光。
"啪嗒"。
一滴黏液落在镜片上,浮现出爪哇古文"Kunthi"的血痕。
这是印度教中的蛇女神之名,而阿鲁清楚地记得,三日前验收木料时,这批金丝楠木的货单上盖着"爪哇宣慰使司"的朱印。
江风突然送来若有若无的笛声。
阿鲁循声望去,对岸芦苇荡中隐约立着个黑袍人,三眼蛇纹在袖口若隐若现。
那人举起手中物件,月光照亮一角泛黄的舆图——正是郑和亲绘的《西海总舆图》残卷。
阿鲁跃入长江时,怀中的黑曜石灼烧着胸口。
泅渡至江心,黑袍人早己消失,唯余半片枯叶漂浮水面。
叶片背面用血写着潦草汉字:"宝船建在蛟龙骨上"。
当他浑身湿透地爬回船坞,更骇人的一幕正在上演:腐化的木楔孔洞中伸出无数苍白手臂,指尖佩戴着前元水师的鎏金护腕。
那些手臂疯狂抓挠空气,在樟木表面刻下密密麻麻的爪哇文字。
阿鲁举起听海螺,终于听清亡灵们重复的呓语:"归墟将至......麒麟角......星门......"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所有异象骤然消失。
只有王景弘的佛郎机怀表躺在泥泞中,表盘玻璃裂痕里嵌着半片锡兰肉桂——这是南洋叛军联络的信物。
郑和站在船坞高处,望着江面升起的浓雾,掌心摩挲着一块蛇纹玉璇玑。
雾中隐约传来宝船起锚的号角,却不知来自现世还是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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