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滚过苏州河时,林徽君正在描红《灵飞经》。
狼毫突然折断在"身非木石"的"石"字上,墨汁溅污了月白缎子袖口。
她怔怔望着窗外,垂花门外的紫藤架在雨中摇晃,像极了昨日在照相馆橱窗里看见的西洋钟摆。
"小姐!
老爷请您去存厚堂。
"丫鬟春杏的声音带着颤音,鬓角的茉莉绢花沾着雨珠。
林徽君注意到她手里攥着拆开的牛皮纸包裹——那是三天前托王掌柜从上海捎来的《新青年》合订本。
穿过九曲回廊时,雨丝忽然转密。
六角宫灯在穿堂风里摇晃,将她的影子撕扯成碎片投在粉墙上。
父亲背对门站着,枣红杭绸长衫的下摆还在滴水,脚下散落着撕碎的《申报》,"共党煽动工潮"的标题浸在茶渍里。
"跪下。
"林父转身时,左眼的水晶镜片闪过寒光。
林徽君看见他手里握着那本包着《芥子园画谱》封皮的《娜拉》,书脊上还沾着照相馆显影液的银渍。
青石板缝里的寒意顺着膝盖往上爬,她听见自己脊椎骨节相撞的轻响。
父亲突然抄起案上的定窑梅瓶砸过来,瓷片擦过耳际时带起的热风灼得耳垂发烫。
"这些歪理邪说,也配进我林家的门!
""父亲可知商务印书馆昨日被查封?
"她昂起头,看见中堂"诗礼传家"的匾额蛛网摇曳。
"连蔡元培先生都说......"一记耳光将后半句话打碎在齿间。
林父右手拇指的翡翠扳指在颊边刮出血痕,檀香混着龙井茶气喷在她脸上:"女子无才便是德!
下月你就嫁到南京去,徐次长新丧偶,正缺个知书达理的续弦。
"惊雷炸响的瞬间,西厢房传来瓷器碎裂声。
林徽君猛然起身,马面裙扫翻火盆,燃着的《饮冰室文集》页角扑向父亲衣摆。
她顾不得救火,提着裙裾冲向母亲独居的佛堂,绣鞋踩碎满地海棠。
"娘!
"推开描金木门的刹那,檀香里混进铁锈味。
母亲倒伏在鎏金观音像前,象牙白旗袍后襟晕开暗红血莲。
供桌上的银版相框摔成两半,玻璃裂纹横贯父亲胸前的二等文虎勋章。
林徽君跪地扶起母亲,发现她手里攥着半块羊脂玉莲环。
这是林家传了五代的信物,本该在去年及笄礼上传给长女。
"箱...…樟木...…"母亲喉间涌出血沫,染红了胸前的翡翠念珠。
整齐的军靴声突然逼近,瓦当上的雨水连成珠帘。
黑影从梁上跃下,竟是常年佝偻的账房先生。
此刻他腰板笔首,右手虎口的青龙纹身扣住林徽君手腕:"小姐快走!
从地窖通往虎丘后山!
""许先生?
"她认出这声音属于每月来送《东方杂志》的卖报人。
对方扯开神龛下的蒲团,露出刻着二十八宿的暗门:"带着这个!
"樟木箱塞进怀里的瞬间,玉佩突然发烫,箱角铜锁赫然刻着"商务印书馆监制"。
军靴声己至廊下,子弹穿透窗纸打在观音像上,金粉簌簌而落。
许先生反手甩出算盘,檀木珠子暴雨般射向追兵。
林徽君看见他右手第六根手指灵活地拨动暗门机关,突然明白为何总见他用左手打算盘。
地窖石阶长满青苔,身后传来钢刀相撞的锐响。
她摸黑狂奔,樟木箱里传出纸张焦糊味——夹层中的日记本正在自燃。
玉佩突然泛起萤光,照见箱底泛黄的合影:父亲与三个穿将校呢大衣的男人站在吴淞口,背后是满载木箱的英国货轮。
林徽君的绣鞋陷入地窖淤泥,鞋面金线绣的并蒂莲沾满腐叶。
黑暗中传来铁链拖曳声,十二座青铜兽首在甬道两侧喷着细流,水流在玉佩映照下泛着诡异的靛蓝色。
她突然想起这些是父亲花重金从天津卫买来的"西洋水法",此刻却像十二双冷眼注视着逃亡者。
"往震位走!
"许先生的吼声混着金属碰撞声从上方传来。
林徽君按着《周易》卦象摸向东方,指尖触到石壁刻痕——那是兄长幼时刻的"正"字,记录着每次逃学挨打的次数。
玉佩光芒忽明忽暗,照出青砖上新鲜的血手印,血迹蜿蜒指向水牢方向。
甬道尽头传来铁门开合声,三个持汉阳造的士兵堵住去路。
领头的络腮胡用刺刀挑起她下巴:"林小姐,徐次长请您......"话音未落,算盘珠破空而至,生生嵌进那人喉结。
许先生如鹞子翻身跃下,六指握住铁算框猛击另一人太阳穴。
第三人慌乱开枪,子弹擦着林徽君发髻飞过,打碎身后青铜马首,腥臭液体喷溅而出。
"闭气!
"许先生甩出铜钱镖击灭墙头油灯。
黑暗中林徽君被拽着疾奔,耳畔响起母亲临终呓语:"玉碎之时...铜钟倒悬..."转过三道弯后,玉佩突然剧烈震颤,照出地砖下七口倒扣的铜钟,钟身梵文泛着血光。
追兵脚步声逼近,许先生突然扯开衣襟,青龙纹身竟在玉佩照射下游动起来。
"踩寅虎位铜钟!
"他挥刀割破手腕,血滴在钟面瞬间,整座地窖突然响起梵唱。
林徽君踏上的铜钟开始下沉,浑浊河水涌入地洞时,她最后看见许先生将樟木箱推进暗格,六指比出奇怪手势。
河水裹挟着她冲进地下暗河,樟木箱卡在石缝间发出吱呀悲鸣。
玉佩光芒照亮水面漂浮的纸页——那些自燃的日记正显出血字:"戊辰年三月初七,徐世英购英舰三艘"。
突然有手掌抓住她脚踝,腐烂的军官制服上,铜纽扣刻着与父亲合影里相同的蟠龙纹。
林徽君拔出箱中玉连环猛刺,尸体沉没时带起漩涡。
她趁机浮出水面,暴雨抽打着虎丘塔的飞檐。
对岸芦苇丛中,穿灰布长衫的青年正调试莱卡相机,镜头反光晃过她湿透的旗袍——那是圣约翰大学的校徽图案。
"接着!
"青年甩来绳梯,沪上口音混着火药味:"顾明远,航空署见习飞行员。
"他脖颈挂着银质十字架,却在胸口画了个佛号。
林徽君抓住绳梯时,瞥见相机皮套上烫金的"王开"字样,与母亲临终攥着的相馆收据一模一样。
追兵的马蹄声震落松针,顾明远突然掀开油布,露出盖着稻草的军用挎斗摩托。
"抱紧!
"引擎轰鸣声中,他单手压枪扫射追兵,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体温尚存的葱油饼:"虹口老大给买的,垫垫肚子。
"子弹擦过油箱的瞬间,林徽君咬破葱油饼,尝到夹层中微苦的纸片——那是用显影液写的密信:"护玉佩至霞飞路23号"。
她回头望向燃烧的林家老宅,十二兽首喷泉在火光中扭曲如妖魔,最高处的龙首正吐出带血的水柱。
摩托冲进法租界关卡时,巡捕房的探照灯扫过她怀中的樟木箱。
顾明远突然急转撞进窄巷,挎斗在砖墙上擦出火星。
"低头!
"他按下她脖颈的瞬间,子弹击穿后视镜,玻璃碎片在两人之间划出血线。
霞飞路23号的雕花铁门紧闭,门房从窥视孔递出银版相片:"对得上才开门。
"林徽君颤抖着取出母亲临终紧握的半块玉佩,当接触到相片上的鎏金边框时,羊脂玉突然变得透明,显现出内部缠绕的青铜锁链纹路。
门内伸出的苍老手掌布满化学药剂灼痕。
"林小姐,我等了十西年。
"老人举起残缺的左手小指,与她的天生断指严丝合缝。
暗室墙上挂满发光的银版相片,每张都记录着林家五代人的秘密集会,最早那张光绪年间的合影里,曾祖父胸前赫然佩着本该传給她的羊脂玉连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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