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滑的井沿长满青苔,那些被磨去棱角的铜钱印记却清晰可辨。
这是阿娘教他的游戏——南朝铸钱局的官差每年惊蛰来淘井,总有几个铜板卡在石缝里,经年累月竟在青石上烙出浅痕。
"河儿仔细数,数满九十九,井娘娘就给你糖瓜吃。
"宋锦把儿子抱到井台上,自己蹲在田垄间择野菜。
七岁孩童的指尖抚过凹凸纹路,突然发现今年新添的凹痕里结着冰碴,明明己是立夏时节。
幽蓝的光从井底漫上来,像阿爹打铁铺里淬火的剑胚。
陆青河探出半个身子,看到水面浮起细碎金斑,排列成他昨夜刚在《千字文》里认得的”砺“字。
井水突然翻涌,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缠住脚踝——"败家玩意!
你娘都要死了!
"陆大川的吼声惊飞麦田里的灰雀。
陆青河踉跄着后退,后腰撞在井台拴水桶的铁链上。
等他跌跌撞撞冲进堂屋,正看见母亲仰倒在织机旁,半截断梭扎进染血的葛布。
宋锦喉间发出破风箱似的声响,沾着黑血的指尖抠进青砖缝。
陆青河闻到浓烈的苦艾味,那是母亲常去后山采的草药。
织机下翻倒的陶碗里,残留的褐色药汁正在砖地上画出诡异的符咒。
"别碰她!
"陆大川突然从阴影里窜出来,满身酒气混着汗酸味。
这个曾经能单手抡起铁砧的汉子,此刻像被抽了脊梁骨似的佝偻着,右手还攥着半张皱巴巴的赌契。
宋锦突然暴起最后的气力,染血的银梭划过丈夫手腕。
沾血的玉坠从她怀中跌落,正掉在陆青河脚边。
孩童弯腰去捡的刹那,听见母亲用气声嘶吼:"带他走!
井..."后半句淹没在喉间涌出的血沫里。
陆青河握紧尚带体温的残玉,看到”砺“字边缘沾着半片青苔——正是井壁上那种荧荧发蓝的苔藓。
暴雨在棺木入土时倾盆而下。
陆大川用打铁的臂力抡起镐头,却怎么也凿不开老井东侧三丈处的硬土。
里正说横死之人不入祖坟,他只能把妻子葬在她最常洗衣的井台旁。
铁镐第七次砸中青石,迸发的火星里突然闪过蓝光。
"爹!
"陆青河指着飞溅的碎石。
那些嵌在土里的碎岩竟泛着井壁般的幽光,隐约拼成半幅星图。
男孩颈间的残玉突然发烫,烫得他松手跌坐泥水中。
醉醺醺的陆大川却像被火星烫醒的困兽,猛地扑向儿子。
他布满老茧的手掐住玉坠红绳,浑浊眼珠几乎瞪出眼眶:"谁让你戴这个的?
啊?
谁准你碰你娘的东西?
"红绳在撕扯中崩断,陆青河的后脑重重磕在井台上。
血顺着铜钱纹路渗进石缝的刹那,井底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陆大川突然僵住,铁匠对金属震颤的本能让他转头望向镇口——官道尽头尘烟翻滚,两匹青骢马正踏碎雨幕而来。
当先的老道拂尘一甩,暴雨竟在距他头顶三尺处自动分流。
后方青年官员的补服上绣着獬豸,腰间却不是寻常玉佩,而是悬着枚青铜罗盘。
"好重的煞气。
"老道马鞭首指井台,罗盘指针疯转着对准陆青河淌血的额头,"此子命宫带贪狼破军,双煞冲斗..."陆大川突然暴喝一声,铁镐抡出破风声。
官员座骑惊嘶人立,老道袖中飞出的黄符却在触及铁镐前自燃成灰。
趁这空当,铁匠扛起儿子撞开篱笆,朝着后山乱葬岗狂奔。
陆青河在父亲肩头颠簸,血水模糊的视线里,看到手中紧攥的残玉正吸收血迹。
那些黯淡的玉纹渐渐泛起金线,勾勒出半阙《工造百解》的图文——要等十二年后他在州府藏书阁见到残卷,才会明白母亲缝在衣襟里的秘文,早在这个雨日悄然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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