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十七年，霜降。
傅昭隐跪在佛堂蒲团上，指尖抚过青铜香炉的缠枝纹。
三柱檀香燃至中段，香灰簌簌落在炉沿——像极了父亲入狱前夜，那方端砚突然崩裂时溅落的碎玉屑。
彼时她尚能伏在父亲膝头描红，如今青金石牌位上的"户部侍郎傅青临"七字，己被香火熏出细密的龟裂纹。
“爹，又一年了。”
她对着牌位轻叩三下，腕间银铃惊飞了窗台寒鸦。
铜铃震颤的余韵里，佛龛供着的鎏金观音像突然渗出泪痕，蜡泪顺着莲花座蜿蜒而下，在青砖地上凝成诡异的棋格纹路。
去年此时她尚能伏案痛哭，而今连眼眶都是干涸的。
刑部大牢的嬷嬷用铁钳夹碎过她的指甲，说罪臣之女的眼泪早该在抄家时凝成冰棱，刺穿咽喉方显忠烈。
香炉发出极轻的“咔嗒”声，混着某种齿轮转动的细响。
傅昭隐的手指骤然蜷缩。
这具鎏金云雷纹香炉原是御赐之物，父亲生前日日擦拭，此刻青漆剥落处竟渗出银亮水渍。
水珠沿着缠枝纹攀爬，所过之处铜锈剥落，露出底下暗藏的玄铁棋盘浮雕。
她忽然记起抄家那日，母亲死死抱住这香炉呢喃“棋眼未开”，被衙役踹断三根肋骨也未松手。
指尖顺着第三片卷叶纹摸索，铜扣开启的刹那，檀香突然爆出火星。
青烟在空中凝成十九道纵横交错的光线，灰烬悬浮其间化作黑白双子，竟是一局未尽的珍珑棋局。
傅昭隐本能地伸手触碰，光影却倏然坍缩，在暗格上方留下半句残谱：“金井辘轳垂玉腕...”泛黄的纸页带着潮气展开时，窗外飘进雪白花瓣。
五片曼陀罗呈刃状旋落，边缘锯齿割破她食指。
血珠坠在“户部侍郎周明修”字迹上，墨迹突然游动如活物，将“傅”字起笔吞进漩涡。
纸页发出纸张不该有的金属嘶鸣，被血浸透的“漕银二十万两”几字浮凸而起，化作微型浮雕——二十个银甲小人正扛着木箱钻进地洞，洞口刻着太傅府的獬豸图腾。
傅昭隐猛地抬头，西北隅槐树枝桠间月白衣角翻飞。
那人袖口鎏金纹在暮色中泛着水银光泽，与香炉暗格里渗出的银渍一模一样。
更诡谲的是，枝头积雪竟在他驻足的瞬间融化成雾，雾气里浮动着与残卷相同的漕银浮雕。
“小姐！”
绿枝带着哭腔撞开门，发间银簪歪斜，“大理寺的人...”傅昭隐将残卷塞进荷包，银铃晃动惊起满地花瓣。
那些沾血的曼陀罗突然发出齿轮咬合的咔哒声，在青砖地上拼出半幅残缺棋盘。
每片花瓣都是流动的棋格，她的血滴在“天元”位时，整张棋盘突然翻转，露出背面密密麻麻的瞳仁图案——与母亲临终前瞪大的双眼如出一辙。
她踩过棋格奔向院门时，后颈蝴蝶胎记骤然发烫。
剧痛中闪过零碎画面：雪夜，铜镜，母亲攥着同样的残卷瘫在圈椅里。
月白衣人用银匙舀起莹蓝药汤，镜面映出他袖口的鎏金纹正吞噬母亲的眼白。
“昭隐...”母亲突然转头对着虚空嘶喊，“记住香炉会吃棋子！”
锁链声逼近的瞬间，佛堂传来青铜碎裂的轰鸣。
香炉暗格弹射出半枚齿轮，精准嵌入她荷包的玉扣凹槽。
齿轮转动的刹那，荷包里的残卷突然发烫，烫出个焦黑的“卒”字——正是三年前父亲教她下棋时，说她最适合做的棋子。
傅昭隐在衙役拉扯中回头，看见满地香灰诡异地聚成箭头。
灰箭刺穿寒风，首指槐树上悬挂的碎镜。
镜中自己的倒影穿着绯红官服，正将染血的棋子按进棋盘。
那棋子落地时化作獬豸图腾，与她荷包上的焦痕完美契合。
碾碎的花瓣渗出银浆，在青砖缝里蜿蜒成细小溪流。
傅昭隐被拖出院门时，最后瞥见那些银线正爬上槐树。
水银在树皮刻出血管般的纹路，最终在碎镜边缘凝成西个流动的字迹——"欢迎入局"。
镜面忽地映出漫天星斗，星辰连线竟与香灰棋局残谱分毫不差。
“罪女傅氏，还不快走！”
衙役的水火棍砸在肩头。
她踉跄着穿过长街，荷包里的齿轮突然开始自转。
铜扣凹槽射出细如发丝的光线，在雪地上投射出整座京城的微缩舆图。
光点沿着她走过的轨迹游移，最终停在刑部大牢的位置——那里赫然标着枚滴血的棋子。
更鼓声自皇城传来，傅昭隐在镣铐碰撞声中闭上眼。
后颈胎记的灼热己蔓延至脊椎，恍惚间似有千万枚齿轮在血脉里转动。
她忽然读懂母亲最后的眼神——那不是绝望，是棋手看到棋子入局时的，悲悯的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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