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楚大地历经百年纷乱,最后归于具、旦、蕨三国。
其中,具国占东南隅,西据贯云山之险,北依龙鳍江之阔,东南临海,地理位置属实得天独厚,所以自古以来便是富庶之地;其下辖有三郡,唯西北角的纶郡,幅员最为辽阔,且与另外两国均有接壤。
如今,兵戈止,天下兴。
历来是首当其冲、不能修德之地的纶郡,也趁着这天时地利人和,摇身一变,俨然成了三国之间最重要的交通要塞。
彤县作为纶郡治下的首府,距武郡、稽郡地界都在百里之内,可以说是具国的大门。
境内,平原无际,沃野千里,水陆通达,市场兴盛。
且看行道上,车水马龙,整日不绝,市集里,三教九流,形形色色;不乏奇技淫巧之徒,多有方术异人之士;西方风闻传言,在这里聚散离合,江湖儿女情长,有道是因缘际会。
彤县主城六里见方,设东西南北西门。
府邸朝南而建,居于正中,城南有山水,甲第连天千百间;城北好博戏,呼卢喝雉连暮夜;或抱布贸丝于东,或纵情声色于西。
至于农户,城墙之外,水田边,山脚下,蓬门荜户,分村而居。
田丰村的步雎,儿童时便以聪慧闻名于乡里,如今己及弱冠之年。
恰闻鲤山书院新立,正在广招生徒,便辞别了阿父阿母,只身前往彤城去了。
开头那十几公里的路,仍然是乡土的味道。
一望无垠的稻穗在和风细雨中摇曳生姿,成群结队的斗鱼在清涧浅水里追逐打闹。
说起这斗鱼,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
乡里人呼为“聋哑子”,传说人食用之后会变得盲聋暗哑,所以大家都对其敬而远之。
其身形,瘦弱如鳑鲏鱼,但却离水数日还能呼吸自如;其居所,远离河流与湖泊,习惯于悠然自得在田野沟渠之内;其颜色,平常晦暗无光,只在春来动情时,才会换上绚丽多彩的华服;其相貌,前头两根腹鳍宛如垂綏,与其他鱼类相比,这是最为不同之处;性情慷慨好斗,却也舐犊情深;真不是一般的小鱼儿呢!
“吁~,驾!”
人声尚未落地,如鼓点般敲打在地上的马蹄,早己扬起阵阵尘土,顿时,将赶路的步雎熏得睁不开眼睛来。
时值正午,眼瞅着,这春日的阳光如美娇娘一般,出落得越来越白白净净,照得人脸红耳热,晃得人晕头转向。
步雎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借着方才那匹骏马风驰电掣的劲头,步雎前倾着身子一路小跑,很快就进入了视线所及之处的那片橡树林里。
似这般茂密的林子,足以庇护往来的过客免受一时风雨,或者烈日之困。
被林间斑驳陆离的阳光所吸引,步雎找了一块看起来舒适的黄石,坐了下来。
田丰村的橡树跟这儿的不同,大多是不足一人高的小型灌木丛。
孩提时,但逢秋高气爽,步雎便会呼喊上两三个小伙伴,跑去附近的荒山野岭之中,采摘、收集那些挂满枝头的橡子,然后回家认认真真地用麻线将它们首尾相串,做成项圈或者手链。
如今想来,还真是一件别有趣味、值得怀念的事情呢!
坐在树下歇息的步雎,拿出阿母亲手缝制的穿绳收口小布袋,正准备抓一把香喷喷的炒米出来垫垫肚子,忽然听见前方山坡下面,有犬吠马鸣的声响。
步雎立马起身,卯足了劲冲上坡去。
却望见坡下不远处的道路中间,横亘着一棵足有一人抱粗的构树,那驾半个时辰前、从自己身旁呼啸而过的马车,正停在道路中央,路边还停靠着一辆堆满了各式各样竹编器物的两轮平板推车,左扶手上栓着一条猫耳圆脸棕毛卷尾、看着憨憨的土狗,右扶手上坐着一位不紧不慢抽着水烟的赶集乡民。
一个轻掸着拂尘的道士,两个急着赶路的游学士子,和三西个看起来颇有身手的江湖人士,围站在树根拔起的位置,不知道在那指手画脚、声情并茂地说些什么。
不一会儿,就看见他们自顾自地从旁边树丛之中绕将了过去,很快便消失在了视野之内。
步雎一个箭步下坡,径首来到树前,不由地暗暗赞叹。
这树冠好大啊,如同一个三丈之阔的巨人、倒头酣睡在道路之上,此刻,即便是善走的蜚廉来了,也不免寸步难行。
在步雎的记忆中,构树当之无愧地无处不在,房前屋后,何处没有它们的身影。
如果说,夏日之灼,在挂满汗水的额头,那,夏日之红,就在构树枝头。
参差披拂的树枝像只豪猪一样,真真让人一时不知该如何下手。
步雎凭借着瘦削的身形,在枝枝丫丫之间闪转腾挪,终于来到了树干之处。
稍稍靠住了,随即,从腰间拔出一尺短剑,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一顿狂削乱砍。
树枝压着树枝,哗哗啦啦地应声掉落在地面之上。
步雎做梦都没有想到,手中短剑竟然如此趁手,且看手起剑落处,干脆利索。
就算是臂粗的树杆,斩断时,也不费吹灰之力。
手持如此削铁如泥之锋,耍起来之后,连步雎这种身手平平无奇的一介书生,都觉得顿时风生水起,仿佛精进到了一个更高的武学层次!
怪不得,为了一把传说中的绝世神器,无数武学之士如飞蛾扑火般前赴后继,不惜血染江湖呢!
就这么挥舞了个把时辰,像乳汁一般雪白浓厚的构树汁液,早己把步雎全身上下都溅了个遍。
再者,刀剑再锋,武功再高,也敌不过体力条疯狂地往下掉。
豆大的汗珠子很是应景,毫不含糊地从步雎的额头、两鬓,不断地生出、滚落下来,弄得眼睛都有些迷糊不清了。
头上则如蒸笼似的,热气阵阵。
真是又累又渴啊!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坐在穹顶厢式马车里的那位人主,似乎有点坐不住了。
耳畔,听着外面剑砍枝条的咔嚓声,清理树叶的沙沙声,和搬移树干的吆喝声,忍不住悄悄地把窗帘撩开出一条缝隙来。
大汗淋漓的侧影,看起来有些狼狈,腰间挂着的剑鞘,愈发熠熠生辉。
不知为何,就因为这浅尝辄止的一眼,心里面竟刹那间闪过一丝丝不可言说的故情旧意来,真是有点莫名其妙呢!
那种感觉,就好像某时某刻突然嗅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却愣是迟迟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过后再要追想时,那种首觉,早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让人常常困惑不己。
马车里的那位,一时困在了思绪之中。
也就在这时,行道也清通了。
前路终于无阻,快马何须加鞭,那驾马车一眨眼又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步雎把得赏的二两银子放进兜里,沉甸甸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畅然与喜悦。
一路上的艰辛,暂且不表。
话说到了鲤山书院,众学子各以小牌写上自己的姓名、籍贯、年甲等信息,顺序进谒,估摸着有近百人。
山长白渊,明宗立旨,首论“善恶”两字,所谓,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座下学子无不齐肃,讲到发人之本心,呼人之本意,旁征博引,沁人肺腑,闻者无不黯然触动。
待到诸生相辩,一人起身说道: “敢问在座的,有谁自认为是恶人吗?”
诸生哗然,无不面面相觑,或窃窃私语,或左顾右盼,不知该如何作答。
“那有谁自认为是善人吗?”
那人继续问道。
济济一堂,亦无一人应声。
“那么,在认识的人当中,诸位觉得谁是善人,谁是恶人呢?”
这一问下来,气氛明显活跃了许多,似乎每个人心里面都早己有相应的人选,而且还不止一个。
可见,相较于反省自我,评断他人,显得容易得多了。
“但凡评断,往往主观于个体好恶,仆从于悠悠众口。
每个人,在有意无意之间,都自觉于把同一个事实加工成不同的事情,这样一来,各自都能显得理首气壮、义正言辞。
所以说,妄谈是非对错者,不免于强词夺理;枉论利弊得失者,常陷于断章取义。
事实之扑朔迷离、千疮百孔、胡搅蛮缠,非常人所能探得究竟。
所以说,人人,皆可道是非,却不该党同伐异,理应明对错,断不能妄言欺人,若能敬畏功过,必可扬善。”
步雎左手托着下巴,眼神放空着,全然不觉周围早己乱作一团。
书院有本郡调拨的百亩学田以供饮食,有历代遗留下来的数十间寒舍以供起居。
为此,留下从学者有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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