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把苦水村的老墙染成血色时,云边正攥着半截伞骨往村口跑。
竹伞早被削得只剩骨架,伞面上母亲绣的"平安"二字在风里飘摇,倒像是面滑稽的战旗。
"往西!
西边谷仓有地窖!
"他冲摔在泥潭里的老妪喊,话音未落就挨了记窝心脚。
三个匪徒围上来,领头那个挂着青铜鼻环,刀刃往他脖颈比划:"酸书生也学人当大侠?
"云边后槽牙咬得发酸。
这是他第三次被劫道,前两次不过丢些银钱,这次却撞见北地最大的黑狼匪帮屠村。
血腥味混着焦糊气往鼻子里钻,远处传来幼童撕心裂肺的哭叫,他忽然攥紧伞骨朝那人眼睛戳去。
青铜鼻环偏头躲过,刀刃擦着他耳畔掠过。
云边踉跄后退时踩到块圆石,整个人仰面摔进晒谷场。
谷粒钻进衣领的刺痒让他想起今晨,他就是在同样的谷堆旁,帮村童阿宝捡那只断线纸鸢。
"接着!
"当时阿宝把纸鸢塞他怀里,鼻尖沾着谷壳,"云先生往北去,真能见到话本里的大侠么?
"此刻利刃破空声近在耳畔,云边本能地举起伞架格挡。
铁器相撞的铮鸣震得他虎口发麻,却见青铜鼻环的刀被一柄青钢剑架在半空。
执剑人皂色劲装沾满草屑,剑穗上三枚铜钱叮当作响。
"江南陆沉秋。
"来人剑锋轻抖,青铜鼻环的刀竟脱手飞出,"阁下这招饿狼扑食,该换左手使。
"云边还未来得及爬起,忽闻头顶银铃脆响。
绯色身影掠过晒谷场,十八枚柳叶镖钉入土墙,精准截住追砍村民的五个匪徒。
那姑娘足尖点着谷堆腾挪,发间银铃随动作清响,竟似踩着某种韵律。
"发什么呆!
"银铃姑娘旋身甩出段红绸缠住云边手腕,将他拽离刀光,"带着孩子往祠堂撤!
"云边被红绸拽得踉跄,怀里突然撞进个抽噎的男童。
阿宝脸上沾着黑灰,手里还攥着半只焦黑的纸鸢骨架。
身后传来木材爆裂的噼啪声,火舌己经吞掉大半个谷仓,热浪卷着火星往他们背后扑。
"抓紧!
"云边脱下外袍罩住阿宝,正要冲过火墙,斜里突然劈来柄九环刀。
热风卷着血腥味扑面,他本能地将孩子护在身下,后心骤然传来冰凉的触感——不是刀刃,是雨。
暴雨来得毫无征兆。
豆大雨点击打刀刃的脆响里,云边听见陆沉秋带笑的声音:"小师妹,你的火云镖该淬淬水了。
""要你管!
"银铃姑娘的红绸卷住九环刀,顺势将匪徒甩进火堆,"师父说北地三月无雨,这雨下得邪门!
"雨幕中忽然响起尖锐的骨笛声。
匪徒们闻声急退,临走前却将火把掷向祠堂梁柱。
云边眼睁睁看着承重柱燃起蓝火,那火竟不惧暴雨,反而遇水更盛。
怀里的阿宝突然尖叫:"娘!
娘在梁上!
"横梁传来微弱的呻吟。
云边抬头望去,瞳孔猛地收缩——村长的儿媳被铁链锁在梁上,腹部隆起如山,蓝火正顺着铁链蹿向她脚踝。
"是磷火。
"陆沉秋甩剑震开瓦砾,"锁链连着地窖火药,小梦别碰!
"被唤作小梦的姑娘己经跃上房梁。
她左手红绸缠住孕妇腰身,右手银铃突然解体,十二枚铃芯竟化作精钢薄刃。
云边看着她用嘴咬住刀刃去锯铁链,突然想起泉州茶楼说书人的句子:胭脂血,红妆烈,银铃过处千山雪。
铁链将断未断时,屋顶轰然塌陷。
陆沉秋的剑光织成网拦住落石,自己却被倒下的神像砸中右肩。
云边不知哪来的力气,抄起烧焦的顶门栓冲向堂柱。
伞骨插进青砖缝隙的瞬间,他忽然福至心灵,想起《天工谱》里榫卯结构的图解。
"撑半刻!
"他把伞骨卡进砖缝,转头冲陆沉秋喊,"西南角的柱子,用剑划七寸深!
"陆沉秋怔了怔,剑锋却己按他所指刺入石柱。
裂纹顺着剑痕蛛网般蔓延,整个祠堂突然朝西南倾斜。
梦琦趁机斩断最后半环铁链,抱着孕妇滚下横梁。
三人跌作一团时,云边还死死撑着伞骨。
竹伞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却在漫天烟尘里笑出声——伞面残存的"平安"二字正悬在阿宝娘亲的肚腹上方,被火星映得忽明忽暗。
暴雨渐歇时,黑狼匪帮早己遁去无踪。
梦琦正在给陆沉秋包扎右肩,突然揪住云边染血的衣襟:"你怎么知道破那机关?
""我...我家做布匹生意,常看营造图谱。
"云边摸着鼻梁的擦伤,"那铁链卡榫看着像扬州木匠铺的九连环心锁,不过换了精铁......""书生!
"梦琦突然把红绸甩到他脸上,"会解机关早说啊!
害大师兄差点废条胳膊!
"陆沉秋往伤口倒药粉的手顿了顿:"小梦,你十八岁那年硬闯机关阵,拆了师父半座观星楼......""闭嘴!
"银铃叮当乱响,姑娘耳尖泛红,"先想想怎么跟三师兄交代吧,押镖的货物可全烧没了。
"云边缩在墙角给阿宝吹手上的水泡,听着两人斗嘴,忽然被什么东西硌了后腰。
从灰堆里扒拉出来,是半块烧焦的木牌,隐约可见"海沙"二字。
他想起上月路过泉州时,茶客们议论的海沙帮沉船事件,背后突然泛起寒意。
"这不是北地的火油。
"陆沉秋用剑尖挑起块焦土,"磷火混着西域黑水,倒像......""像十八年前焚毁赤霄门的东西。
"苍老的声音从祠堂外传来。
麻衣老者负手立于残阳下,脚边躺着七具匪徒尸体,"沉秋,你可知错?
"云边看着陆沉秋单膝跪地:"不该为救一人陷全队于险境。
""错!
"老者突然甩出旱烟杆,陆沉秋的剑穗应声而断,"三枚压胜钱碎了两枚,还敢用孤鸿踏雪的杀招?
"铜钱落地时,云边瞥见内圈刻着细小的"藏锋"二字。
梦琦突然拽着他后退三步,果然下一秒,老者烟杆点过的地面轰然塌陷,露出个丈余宽的焦坑。
"赔钱货。
"老者烟杆敲了敲陆沉秋的剑,"带回来个更赔钱的。
"云边还没反应过来,梦琦己经扯着他后领提到老者跟前:"师父,这书生会解九连环心锁!
"老者浑浊的眼珠突然闪过精光。
云边看着烟杆头逼近自己咽喉,却听见阿宝带着哭腔喊:"云先生是好人!
他给我修纸鸢!
"烟杆头转了个弯,挑起云边腰间玉佩。
"云家人?
"老者盯着玉佩上的缠枝纹,"云守仁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父。
"云边连忙作揖,"前辈认识......""你祖父云鹤鸣当年用《天工谱》换我三式擒拿手。
"老者突然抓起他手腕一拧一推,"看好了,这是劝农桑!
"云边只觉得天旋地转,再睁眼己躺在板车上。
梦琦正在驾车,发间银铃随颠簸轻响,陆沉秋的剑穗铜钱在她腰间晃悠。
板车转过山坳时,他看见残阳完全没入山脊,最后一线红光恰映在藏锋阁斑驳的门匾上,那"锋"字的金漆剥落处,隐约是道陈年剑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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