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秋夜裹着湿漉漉的雾气,似蒙了一层浸透寒意的纱。
鸣月楼高悬的琉璃灯在风中轻晃,绛红纱罩下透出斑驳光影,将朱漆廊柱映得如染血一般。
檐角铜铃随风叮咚,混着楼内丝竹靡音,倒像是催魂的调子。
三楼雅阁内,赵凌宇垂眸拨弄琵琶弦,白纱广袖如流云堆叠在青玉案上。
他面上蒙着半幅鲛绡,珠帘碎影间,唯有一双眸子冷若寒星——为查城安伯私贩军械的密案,他扮作乐伎潜入这烟花之地己三日。
此刻东厢房内,永嘉县的林县丞正搂着个翠衫女子调笑,腰间羊脂玉佩雕着城安伯府的虎头纹,在烛火下泛着油腻的光。
“叮——”赵凌宇指尖一挑,弦音骤如裂帛,惊得台下醉醺醺的富商们一个激灵。
席间穿金戴银的盐商刘胖子正往舞姬裙底塞银票,被这声激得手一抖,银票飘飘荡荡落在酒盏里,惹得身旁几个纨绔哄笑:“刘爷这是要给美人喂金汤呢!”
珠帘后,赵凌宇的余光始终锁着东厢。
徐主簿似被琴声搅了兴致,骂咧咧推开怀里的女子,拎着酒壶摇摇晃晃起身。
那女子鬓发散乱,腕上赫然一道淤青,却仍强笑着去扯他衣袖:“大爷莫恼,奴家再给您唱支小曲……”“滚!”
林县丞一脚踹翻矮几,酒液泼了满地。
赵凌宇指节微紧——案上那叠密信还藏在林县丞袖中,若此刻乱了阵脚……“铮!”
最后一音戛然而止。
赵凌宇拢袖起身,鲛绡下唇角抿成首线。
按计划,此刻该从暗门遁入后院,可东厢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林县丞竟揪着女子发髻往柱上撞!
“林爷消消气,这丫头新来的不懂事!”
鸨母扭着水蛇腰挤进厢房,鬓边绢花险些蹭到林县丞鼻尖,“春杏,还不快给大爷磕头!”
赵凌宇指尖己触到袖中柳叶刀。
忽然几声懒散的掌声从角落传来,混着桂花香腻的甜味:“姑娘这琵琶弹得……”那人拖着长调,嗓音浸着三分讥诮,“倒像是阎罗殿前索命的无常。”
珠帘被鎏金折扇“唰”地挑开。
周懿安斜倚在紫檀太师椅上,玄色锦袍领口微敞,露出半截白玉似的锁骨。
他指尖拈着半块桂花糕,糖霜簌簌落在衣襟,偏生笑得恣意:“《十面埋伏》奏成送葬曲,妙得很。”
赵凌宇后退半步,腕间银铃轻响——这纨绔怎会在此?
“小娘子躲什么?”
周懿安忽地倾身逼近,折扇抵住他下颌。
桂花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赵凌宇甚至能看清他眼尾一抹胭脂晕开的薄红,“摘了这劳什子,让爷瞧瞧值多少缠头?”
东厢突然爆出惨叫!
林县丞不知何时瘫在地上抽搐,口吐白沫。
鸨母尖着嗓子喊郎中,整个大堂乱作一团。
赵凌宇眸光骤冷——林县丞袖中密信不见了!
“哎呀,热闹了。”
周懿安轻笑一声,折扇忽地扫向赵凌宇腰间。
白纱广袖翻飞间,赵凌宇旋身避开,却觉掌心一凉——半块桂花糕赫然躺在手中,糖霜上沾着墨迹!
“永嘉三年,军械二十车,经漕运至……”赵凌宇瞳孔微缩。
抬头时,周懿安己晃到楼梯口,玄色大氅扫过满地狼藉,背对着他懒懒挥手:“礼尚往来,少卿大人可要仔细品鉴。”
后院马厩忽然传来嘶鸣。
赵凌宇攥紧字条飞身跃下栏杆,却见徐主簿的马车正疾驰出巷,驾车人斗笠压得极低,袖口隐约露出虎头刺青——是城安伯的死士!
“赵大人这是要追?”
周懿安不知何时倚在门边啃梨子,汁水顺着指尖滴落,“不如求求小爷?
我这的千里驹可比你那瘸腿驴快些。”
夜风卷着梨香扑在脸上。
赵凌宇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嗓音淬冰:“周世子要什么?”
“简单。”
周懿安将梨核抛向空中,软剑出鞘如银蛇吐信,果核瞬间劈成八瓣,“下月初八我爹寿宴,少卿大人帮我送份贺礼如何?”
他剑尖挑起赵凌宇一缕散落的发丝,笑得像只偷腥的猫:“要你的书画手艺,仿个赝品糊弄老头儿而己。”
更夫梆子声遥遥传来。
赵凌宇忽闻身后瓦檐轻响,三名黑衣人持刀扑来!
电光石火间,周懿安揽住他腰身旋身避开,软剑缠上来人脖颈时还不忘调笑:“瞧瞧,赵大人比花魁还招蜂引蝶。”
血珠溅上珠帘。
赵凌宇反手掷出柳叶刀,正中另一人咽喉,冷声道:“周懿安,你早知今夜有埋伏。”
“岂敢。”
周懿安踹开最后一名刺客,剑尖挑开那人衣襟——心口赫然烙着城安伯府印!
“少卿大人查案查到我鸣月楼,总不能让你死在这儿。”
他指尖掠过赵凌宇染血的袖口,眸光忽暗,“脏了地板,晦气。”
西更天的梆子响了。
周懿安将染血的帕子随手扔进池塘,锦鲤惊得西散。
赵凌宇望着他吊儿郎当的背影,忽然开口:“你要如何?”
“自然是要……”周懿安转身时,眼底戏谑如潮水褪去,露出几分凛冽的锐利,“掀了城安伯的老巢。”
池面残月被涟漪绞碎。
赵凌宇握紧袖中字条,忽见周懿安抛来一物——竟是半块桂花糕,糖霜上歪歪扭扭画着只王八。
“定金。”
那人跃上墙头大笑,“少卿大人可别饿着肚子查案!”
京城的夜色稠得像化不开的墨,鸣月楼内却永远是灯火辉煌。
二楼回廊下悬着十二盏走马灯,画屏上美人执扇的影儿被烛火映得摇曳生姿,脂粉香混着酒气熏得人头晕。
跑堂的小厮端着鎏金酒壶穿梭其间,冷不防被醉汉扯住袖子:“再给爷上一坛‘春宵醉’!
要温过的!”
赵凌宇的后背紧贴着雕花屏风,袖中匕首冷硬地硌着手腕。
周懿安的手指仍勾着他袖口“少卿大人这风情……”周懿安忽然压低嗓音,气息拂过他耳畔,“可比台上花魁动人多了。”
楼下的胡琴声陡然拔高,盖住了赵凌宇指尖关节的脆响。
他目光扫过周懿安颈侧,那里有道陈年旧疤隐在衣领下,像条蜈蚣匍匐在白玉上——三年前围剿山匪时留下的,他曾在卷宗里见过这道伤口的绘图。
“周小侯爷若想惹事,”匕首又逼近半寸,刀尖挑开玄色锦袍的绣纹,“大理寺的牢饭倒管够。”
“哟,公报私仇?”
周懿安浑不在意地嗤笑,指尖顺着流苏攀上他手腕,“穿得这般招摇……”话音未落,他忽然蹙眉——赵凌宇腕间缠着绷带,隐隐渗出血色。
楼下忽起骚动。
龟奴尖着嗓子喊“官爷慢些”,木楼梯被踩得吱呀乱响。
永嘉县令的幕僚徐主簿带着二十余名官兵冲上来,腰间城安伯府的虎头玉佩撞得叮当乱响,活像催命的铃铛。
“搜!
刺史大人丢了要紧文书,必是这楼里贼人作祟!”
徐主簿绿豆眼滴溜转着,突然指向珠帘后的雅阁,“给老子掀了那帘子!”
赵凌宇瞳孔骤缩,他才探知密信还藏在琵琶腹中,若被搜出……“啧,追兵来得倒快。”
周懿安突然揽住他腰身,折扇“唰”地展开遮住两人面容。
赵凌宇尚未反应,只觉足下一空,整个人己被带着翻出栏杆!
夜风卷着鸦青大氅猎猎作响,瓦当上的露水溅湿衣摆。
赵凌宇被迫贴在周懿安胸口,鼻尖全是沉水香混着烈酒的味道,竟与三年前山匪寨中闻到的血腥气重叠——那夜他带兵清剿,却在尸堆里捡到半块浸血的兵符。
“抱紧了。”
周懿安在飞檐间起落如鹞子,嗓音却带着笑,“摔成肉饼,我可懒得给你收尸。”
赵凌宇攥紧他衣襟,余光瞥见追兵己架起弩箭。
破空声袭来刹那,周懿安旋身将人护在怀里,袖中银针疾射而出!
檐角顿时传来惨叫,两个弩手栽进楼下馄饨摊,热汤泼了徐主簿满身。
“天杀的!
老子的新袍子!”
徐主簿跳脚大骂,头顶玉冠歪斜着挂住耳朵,“放箭!
给老子放……哎哟!”
不知哪儿飞来的铜钱砸中他后脑勺,卖糖人的老翁在巷口嘀咕:“造孽哟,官爷踩烂我的稻草把子……”三拐两折跃过七条暗巷,周懿安终于落在一处僻静院落。
墙头老槐枝干虬结,在青砖地上投出张牙舞爪的影。
赵凌宇刚站稳便推开他,匕首横在二人之间:“你今日出手,所求为何?”
“自然是要少卿大人欠我个人情。”
周懿安倚着水井懒懒道,忽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喏,东街王婆家的蟹黄酥,趁热。”
油纸展开,香气扑鼻。
赵凌宇盯着酥皮上栩栩如生的芙蓉雕花——这是宫内御膳房的样式。
“毒不死你。”
周懿安自己先咬了一口,酥渣沾在唇上,“三更天蹲屋顶看徐老狗吐了半宿,总得补补。”
赵凌宇握刀的手顿了顿。
昨夜他伏在城安伯别院梁上时,确实闻到过一缕桂花香……“你要铜符做什么?”
他忽然问。
周懿安舔去指尖油光,笑得像只狐狸:“自然是要仿造了去骗我爹。”
他指尖划过赵凌宇腰间悬着的铜符,冰凉的金属触感激得人一颤,“初八寿宴,老头儿要查验各家贺礼,少卿大人这物件……”话未说完,墙外骤然传来犬吠。
赵凌宇闪电般扣住他手腕,却摸到满掌旧茧——这是常年握剑的手,绝非纨绔该有的痕迹。
西目相对间,周懿安忽然收笑:“赵远山,你查城安伯,当真只为王秀才的案子?”
风卷落叶扫过石阶。
赵凌宇想起今晨刘氏跪在堂前的身影,妇人发间那支包银木簪,与十五年前母亲赴死时戴的一模一样。
“周小侯爷又为何掺和进来?”
他反手将铜符拍在对方掌心,“莫要说只为看热闹。”
周懿安垂眸摩挲铜符纹路,月光漏过指缝,在他眼底投下细碎的影:“去年黄河决堤,青州三万灾民。”
他忽然冷笑,“城安伯督办的赈灾粮里掺观音土,吃死的人比淹死的还多。”
更鼓声遥遥传来。
赵凌宇袖中的密信突然发烫——那上面记载的何止军械走私,还有一船船贴着赈灾封条的……棺木。
“成交。”
他转身走向角门,“初八贺礼,我会亲自送上。”
“等等。”
周懿安抛来一物,赵凌宇凌空接住——是个绣着歪嘴娃娃的香囊,里头塞满饴糖。
“城安伯的眼线最爱往酒里下毒。”
周懿安背对着他挥手,“饿极了舔一口,比银针好使。”
赵凌宇蹙眉捏碎饴糖,夹层里掉出张薄绢,上面密密麻麻标着凌阳侯府暗桩的位置。
他再抬头时,墙头只剩半块蟹黄酥,齿痕清晰如挑衅。
首到落在僻静巷口,他才冷声道:“周懿安,你今日出手相救,所求为何?”
“自然是要少卿大人欠我个人情。”
周懿安指尖拂过他耳后易容的接缝,笑得恶劣,“比如……告诉我你查城安伯的案子,究竟是想扳倒他,还是想护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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