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笔挺西装的身影,站在落地窗前,指尖轻轻摩挲着还冒着热气的咖啡杯。
十七楼的风带着七月炽热的蝉鸣涌入,却在办公区前骤然停下,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
走过那么多繁华的城市,好像也就只有这里,能够在夏天听见蝉鸣。
“陈哥,下午的……那个……”实习生小林抱着文件走进了办公室,白衬衫领口渗着汗渍。
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喉结上下滚动,最终用食指在文件夹上快速敲击,发出三长两短的信号。
看着他的动作,陈逸潇立刻领会了小林的意思。
三长表示“急急急”,意味着这是一份需要加急的文件。
两短表示法务已经复核过相关条款,他只需要签字即可。
“这已经是今天,第七个说不出完整句子的人了。”
“我为什么会知道三长两短代表的意思?”
陈逸潇想着这些,随手接过文件,习惯性地翻到尾页,看见了需要自己签字的位置。
可当写到最后那个“潇”字时,手却止不住地颤抖,怎么也无法写下。
恍惚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翻过的文件上面,写的并不是他印象中的那些,约定了各项古董交流展览内容的合同条款……那分明都是一行行儿童简笔画一般的图案,仿佛是经过了某种加密的乱码。
慌忙起身之际,陈逸潇不慎打翻了桌上的咖啡杯,连同那件被誉为镇馆之宝的“战国酒器”——青铜错金螭纹爵一同坠落。
这件“战国酒器”在桌上滚动,发出清越的嗡鸣,随后被一个平板挡住了去路。
亮着的屏幕上面,显示着有他未写完的方案。
咖啡杯砰然碎裂,瓷片四散,如同镜面般折射出无数青铜爵的幻影,错落有致。
里面流出的茶水却在地上,蜿蜒出奇异的纹路。
小林猛地瞪大了双眼,惊讶地发现那些水渍竟自发排列,组合成了《诗经·小雅》中的篇章。
“正月繁霜,我心忧伤……”每个字都在虹膜表面形成微型日晷,晷针随着心跳转动,“伤”字刚写到一半,突然蒸腾成了水雾。
小林踉跄后退撞翻绿植,多肉植物摔碎的声响惊动了整个办公区。
三十七双眼睛齐刷刷望来,却没有人发出惊呼,仿佛所有声带都被无形的丝线缝合。
被小林动作惊醒陈逸潇,第一反应却是弯下腰,准备去捡地上的咖啡杯碎片。
青铜错金螭纹爵上,有十六字铭文“永祀天休,享孝祖德。
用祈眉寿,子孙宝之。”
采用战国金文篆体,分两列竖排于爵鋬内侧,每列四字。
外有“唯王廿祀”字样,乃是周王室祭祀上苍时用的礼器,也是战国时期,周天子名义上依旧统治四方的证明。
正品称得上国宝,这种级别能拿出去交流展览的,又怎么可能会给正品?
单是那层层的审批报备,想一想都足以让人头皮发麻。
反倒是以青铜器工艺品的名义,没有那么多的约束。
何况假的又如何?
那些老外,又有几个真的懂咱们的古董?
无非看个新鲜罢了。
这个行当里面,高端局只会是自己人打自己人。
类似的仿品仓库里面还有三个,哪怕是摔完了,以他的能力,花点时间再弄一个出来也不叫什么事,还能再挣一笔“手工费”。
正所谓:故宫一件我一件,故宫没盖我有盖。
真真假假的,对他们来说真不叫什么事。
当然,他心疼的也不是那三十二块钱,从地摊上淘来的所谓“汝窑咖啡杯”,而是里面用来泡茶的茶叶。
说来虽长,但就这短短的一瞬。
小林眼中自动排列成“正月繁霜,我心忧伤……”的水渍,在陈逸潇看来,也不过是普通的一摊茶水罢了。
起身时,他却瞥见了玻璃幕墙外的异常。
街对面奶茶店的LED招牌上,“杨枝甘露”四个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取而代之的是李商隐的《锦瑟》——每个笔画都像是在朝外渗血。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母亲发来的语音消息只有五秒杂音。
一股莫名的思绪直冲脑海,来不及细想的陈逸潇,冲到消防通道拨通视频电话。
画面里的母亲正在包粽子,她举起两片粽叶要说什么,突然像被按下删除键般静止。
银丝眼镜滑落鼻梁的瞬间,陈逸潇分明看见她瞳孔里闪过一行金字: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冷汗顺着脊椎滑进腰带时,记忆闸门轰然洞开。
三日前在苏富比拍卖行见到的宋代玉雕竹节杯,杯底刻着的根本不是匠人落款,而是用殄文(写给死人看的一种文字)篆刻的警示。
“言为枷,字为牢,酉时,饮雄黄酒七钱配朱砂三钱,可解初厄。”
陈逸潇抓起西装外套冲进电梯,镜面轿厢的顶部,那半透明如薄纱般的脉络,宛若天空中白云的纹理,此刻正悄然在皮下蜿蜒游走。
电梯下行到十三层突然卡顿,通风口飘来焚烧《说文解字》的焦煳味。
轿厢四壁仿佛渗透出《康熙字典》的古朴纸质纤维,而电子屏上的楼层数字,竟幻化为甲骨文中‘十三’的神秘写法。
“陈先生要去寻白玉京三十六重天的云阶么?”
十几秒过后,电梯门突然打开,出现在眼前的却是停车场的入口。
清洁工王伯握着拖把站在B2停车场入口,他脚边的水桶里浮沉着《道德经》残页。
老人浑浊的左眼变成青铜器上的饕餮纹,右手五指正在融化成墨汁。
“记得用虎跑泉水煮酒,龙井村的井水……已经不能喝了。”
导航显示龙井村十八棵御茶树的方向时,车载广播突然插播紧急新闻。
钱塘江面浮现长达三公里的甲骨文,考古队打捞出一尊刻满《楚辞》的青铜鼎,所有接触过文物的工作人员都开始用离骚体对话。
黑色的保时捷在灵隐路甩尾飘移时,陈逸潇瞥见副驾上的青铜爵正在渗出琥珀色液体,这无疑是真正的瑰宝。
仪表盘温度显示42℃,那些液体却在玻璃杯壁凝出霜花,渐渐显出《抱朴子》中记载的“云琅玉醴”字样。
爵耳螭纹蔓延,正在吞噬仪表盘数字,将阿拉伯42℃改写为楚帛书的大火星位符号。
后视镜里,整条北山街的梧桐叶都变成了青铜编钟的形状。
灵隐路正在折叠成《清明上河图》卷轴,车轮碾过的沥青路面显现金石拓片纹路。
古玩市场西侧的“观复斋”还亮着灯,老板老周正在用《快雪时晴帖》临摹本包裹一件钧窑天青釉盏。
瞥见他怀中的青铜爵,老周一颤手腕,徽墨随即在宣纸上晕染开来,仿佛勾勒出北斗七星的轨迹。
“看来你真的想好了,雄黄酒在景德镇窑变的梅瓶里……”他一边说着,一边摘下老花镜擦拭,镜片上浮现出《山海经》异兽图。
“辰州鸡血石芯要配北斗杓位研磨。”
老人将歙砚推向寅位,墨锭划过时带起紫微垣的星轨。
“雄黄酒须在危宿当空时……”子时的月光被青铜爵折射成二十八道星芒,当朱砂混着雄黄酒滑过喉结,舌根突然爆发冰火交织的剧痛。
朦胧之中,陈逸潇在镜中瞥见自己的舌根,仿佛被金文铭刻的‘令’字点亮。
办公桌上,未写完的方案突然暴起《阿房宫赋》词句,檐牙高啄的笔画刺破三维空间,却在触及汝窑碎片时被《过秦论》的血书拦腰斩断。
那些杂乱的文档之中,宋体字犹如金戈铁马般跃然纸上,奔腾而出。
却在触及桌下咖啡杯碎片时,被《诗经·小雅》的篇章拦腰斩断。
手机弹窗跳出短视频推送,某网红正在湖滨银泰直播。
她涂着YSL新款唇釉的嘴唇骤然凝固,珊瑚色的唇彩仿佛凝固成了“此情可待成追忆”的篆书印记。
二百三十万观众眼睁睁看着她的睫毛变成石英晶体,瞳孔中浮现出《长恨歌》全文。
画面再次一转,整座城市的霓虹灯都开始播放《滕王阁序》。
保俶塔在夜幕下扭曲成狼毫笔的形状,塔身砖石间隙渗出松烟墨,在暮色中书写《瘗鹤铭》残篇。
西湖水倒映着《洛神赋》的发光文字,犹如神女一般起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那些被刻意回避的完整语句,正在以最暴烈的方式报复人类的沉默。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时,暗红色的光芒穿过六和塔顶,照射在钱塘江面。
恍惚间,陈逸潇摸出震动不停地手机,工作群里弹出一连串表情包,将上面的文字连起来的话,可以组成三句话:“即日起启用新型交流系统,请各位同事将需求转化为表情包发送。”
“合同条款等有关需要加密事项,经法务部审核之后,相关负责人签字即可。”
“记住,尽量摁手印,就是签字不要写全名。”
最后,是一张血色的配图,“除非你想……”那个没有写出来的“死”字,回荡在陈逸潇的脑海。
随后不断地有人在工作群里面回复着,有人配图蒙克《呐喊》之二次元演绎,亦有人发表情包,扭曲面容隐现《声律启蒙》的残章。
而他却本能的按下语音键,正想说出“收到”时,舌尖突然迸出一串琉璃般的碎响。
陈逸潇所处的时空,仿佛玻璃一般支离破碎。
每一片碎片上面,他都能看见自己的倒影。
每一个倒影,都在做着不同的事情。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些在白玉京天阶上被斩断的因果链,此刻正在现世织就新的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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