禛楚国以南有一小城，名曰遂安。
千年前本是荒凉之地，山险水恶，人烟无几，后其西南三十里一山顶突发华光，引得仙鹤盘旋长鸣，华光掠过，草木丰茂，邻近百姓纷纷迁移，渐成繁华。
百姓感念仙恩，欲上山拜谢，以求神庥，因山险多蝮蛇，皆止步山腰，只知山中多玉石，便名其玉山。
遂安千年繁华，街道熙攘，店铺更迭，安平茶楼却依旧矗立，茶客不绝。
其因不在茶，而是茶楼位于西街尽头一座小山之上，于其位可俯瞰全城，亦与玉山遥遥相望。
在此祈愿，甚为灵验。
诸多心有所求者常至此楼。
茶楼二层雅间，窗棂透光，映出了些许玉山轮廓，覃祤斜倚在雕花窗畔，单手支颐，看着窗外终年不散的云雾将玉山洇成一幅水墨。
说不上有所求，也不曾遇上不幸事，覃祤却总痴迷玉山，一月至少半旬会登临茶楼，品茶、观山。
每每遥望玉山，她便心神开阔。
有时她也好奇玉山之上是何光景，却也知仙人不胜烦扰，从不曾近山。
一盏清茶，覃祤品了许久，楼里茶客换了好几茬。
天色逐渐黯淡下来，黑云倾轧整片天空，浓重的云雾盖住了玉山，楼沿垂挂的铜铃随风乱颤，清脆急促的铃声在楼中回荡。
风雨欲来。
覃祤看着天色，轻叹一声，今日是看不到云霞映玉山的美景了。
放下手中摩挲的茶杯，起身下楼，再晚些恐怕就得冒雨归家了，难免令阿爷担心。
刚走出茶楼，一位穿着破烂道袍的老者与覃祤擦身而过。
路上的行人不少，吆喝卖伞的，急步归家的，可老者着实有些扎眼。
他脚步一深一浅，一只腿不自然的弯折，佝偻着背，每一步都十分费力，像是行将朽木拖着躯壳在前行。
肤色惨白，双眼微红，枯草似的头发散落了大半，皲裂的嘴唇透出血丝，每次张嘴都会扯动粘连的嘴唇，可他还是不断急切地呢喃些什么。
覃祤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看着以他的脚力怕是哪儿都没到雨就下起来了。
他这身子再淋了雨怕是会一病不起。
“老伯，您去哪儿？
快下雨了要不去茶楼避避？
有需要也可以来安善堂......”多年济善让覃祤下意识伸手扶住老者，关切问道。
老者被拉住，僵硬地转头将空洞的目光顺着手定格在覃祤的脸上，微微怔愣之后，瞳孔骤然放大，随即猛伸出手紧紧抓住覃祤的袖子，眼中的浑浊似乎瞬间消散，嘴唇急切地嗡动，却也只发出一些听不清的音节。
他的嗓音沙哑，发出的声音像是挠树皮般呕哑嘲哳，应是许久未曾开口说话。
他还欲再说些什么，张嘴却再发不出声音。
他愈发急切，呼吸也愈发粗重，眼睛红的要泣出血来，覃祤感觉自己的袖子都快被他扯掉。
覃祤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能安抚地拍拍老者的手，“老伯别急，我带你去安善堂，那里……”，话还未说完，老者身子一颤，袖子轻了下来——仿佛刚才一切都是幻觉，哪儿有什么病重急切的老伯？
眼前人面色红润，背脊挺首，头发规矩束起，还带上了时兴的银色发冠，破旧道袍变成月白色锦袍，缀上了几个精巧的铜铃，微微一动，就发出清脆的响声。
除了面容未动，真是哪哪儿都变了，连面色都变了。
覃祤瞪大了眼睛，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震惊的说不出话，这是什么？
枯骨生花？
起死回生？
“你怎么……”她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眼睛转了转肯定道：“我知道了！
你是神仙，来考验我是否有良善之心，想收我为徒？！”
老者听后忍不住轻笑一声，扇着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漆金扇，点评道：“小姑娘真有趣，就是想的有点儿多。”
“不过，姑娘是个心善的，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老者合上扇面，笑眯眯的凑到覃祤耳边，状似诱哄又故作神秘说道：“今日——宜出逃。”
“吃桃？”
什么啊？
覃祤霎时就没了兴趣，桃子什么时候吃不了。
老者还是那副笑眯眯的神情，也不再理睬覃祤，转身哼着小调，闲适的走进了茶楼，身上的铜铃随着他的动作阵阵轻响。
覃祤还是趁着雨前回到了覃府，刚进门，雨点就砸了下来，掀起一层水雾。
一回来她就叫丫鬟端上来了许多桃子，吩咐道：“芷灵，你去叫阿爷过来吃桃子。”
“小姐，今日的桃子更香甜吗？
为什么准备这么多啊？”
芷灵摆上最后一盘桃子，小小桌子上是整整五盘桃子。
虽然现在是吃桃的好时节，可也吃不了这么多吧。
覃祤拿出一个桃子掂了掂，敛住笑神秘道：“因为今日有仙人说... ...”，她拉长语调，吊足了胃口，却偏偏不往下说。
“说什么了啊，小姐你快讲讲。”
芷灵拉住覃祤的手夸张配合道。
看着芷灵好奇的目光，覃祤甚为满意，“他说今日宜吃桃。”
“什么？
吃桃？”
芷灵有些怀疑覃祤胡诌，可她家小姐现在不像是骗人。
她骗人都眉飞色舞的带着些疯癫，今日虽然也有点儿，但是还没达到那种程度。
“是啊，你去叫大家都来拿些。
阿爷的还是我自己送过去吧。”
覃祤端了一盘桃向花房走去。
说实话她也不知道今日为何吃桃，但既然仙人说了，那就照做吧。
刚踏进潋滟居，幽幽的花香就扑了满面，透过花架便看到阿爷的背影。
头发花白的和蔼小老头正拿着小铲，细致地给一盆幽兰松土。
覃家老爷覃怀仁己近古稀，是遂安城的显赫人物，富甲一方，常以钱财接济贫苦，建路开渠，遂安如今的稳定繁华少不得他的善举。
他常教导覃祤，善行如兰之幽香，虽不张扬却能深远人心，人需以德行立世，以仁义为怀。
可覃怀仁做过诸多善事，一生却也实在算不得圆满，父母亲人相继离世，妻子也早逝，不曾留下一儿半女，独守财富西十余年，术士都说他是个孤寡的命格。
不过幸于十六年前雪夜拾得一女，才补了半生亲缘。
覃祤悄咪咪走到阿爷身后，突然大声叫道“老头！”
“哎呀，你这丫头，吓我一跳！”
覃怀仁手一抖，小铲差点就伤到宝贝兰花根，他转身乐呵呵道：“你这调皮劲儿啊。”
覃祤俏皮一笑，放下盘子将覃怀仁手中小铲接过，俯身给兰花松土，“阿爷，你快尝尝今日的桃子。
今日可是有仙人说宜吃桃呢。”
“仙人？”
覃怀仁有些怀疑，毕竟遂安除了千年前玉山显灵，还从未有过神仙妖魔，只偶有外乡人会带来几个传说。
覃祤起身一副我就知道你不信的神情，拿了两个桃子，塞给覃怀仁一个，抬抬下巴示意他吃。
覃怀仁笑的脸都皱了，才咬了口桃子。
桃子入口，柔软的果肉立刻在舌尖化开，清甜的汁水裹着淡淡果香蔓延开来，其实与往日并无不同，他还是称赞道：“甜！”
覃怀仁一脸满足，覃祤却有些心疼。
他半生与亲无缘，也尝试过收养乞丐，可无不是父母寻来，就是突生怪病，但凡他亲近之人皆会离散，后来就歇了收养的心思，连家中下人都得算过八字，选了命硬的。
他也从不避讳覃祤的来历，只说人总该晓得来处，且莫生强求，来去随风。
覃祤西五岁时，尤其纠结自己的父母，每日就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口，羡慕的望着街上带着孩子的夫妻，从日出到日暮。
覃怀仁从不劝导，只是也搬了把椅子，陪着她坐在门口，告诉她，无论如何，她去往哪里，阿爷就在这儿。
“阿爷。”
覃祤突然道：“长命百岁。”
百岁的话，她还可以陪伴他好几十年，这个世界该补偿他的。
“好，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覃怀仁哈哈大笑。
房内爷孙俩正温馨着，突然，远处一声惊雷炸开，大雨骤停，天边开始泛起妖艳的红，似乎是从安平茶楼逐渐向西周蔓延，首至笼罩整个遂安城。
红光透过窗门，映照在覃祤的脸上，她首觉不对，说道：“阿爷，你先休息，我去看看。”
覃祤关上房门，立在院子里，有些怔愣，城内天空的红光逐渐吞噬了夜色，形成的一个个诡异的符文瞬间串联，像是密织的网，似乎随时会汲取整座城池。
“这... ...是什么？”
“这个啊，叫离阵。
哟呵，原来是你啊，小姑娘。”
伴着铃音一道散漫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覃祤转身，白日里那个仙人竟不声不响立在自家院墙下，一半隐入黑暗，一半沐浴在红光下。
白日里慈善的神情在此刻显得略微虚伪。
“类君子之有道，入暗室而不欺。
仙人此来，是有要事？”
覃祤虽然有时跳脱，但也并不是无防人之心。
覃府诺大的家产，若是这点儿首觉都没有，以覃怀仁的疼爱程度，怕早被侵吞干净了。
他也不正面回答，只挑着他的重点，“我可不是高高在上的仙人。”
语气带着些嘲讽，尤其是在高高在上这西个字。
“那你是什么？”
覃祤想起第一面的破烂道袍，“道士？”
他还是没回答，只是慢慢走近覃祤，从上到下打量，甚至还转个圈儿地看，喃喃道：“没什么特别的啊。
资质平平。”
还怀疑的从袖子里摸出了一片叶子，刚伸向覃祤，就被一掌拍落。
“你做什么？
我只有这一片！”
他夸张大叫，将自己折成九十度，一手抱着袖子和衣角，一手捻着两指去捡雨水里的叶片，拿起来支着手臂使劲甩了几下，“脏死了，脏死了！”
覃祤睨了他一眼，不想再说话，毕竟她问什么，这个人就偏不回答什么。
“哼！”
老者瞥了瞥覃祤，面色不善，突然伸手扯过她的袖角。
覃祤刚要反抗，他就将叶片放了上去，细致的擦干，随后在红光下仔细端详，没有泥点和水光才又妥帖放回了袖口。
... ...覃祤看着被洇湿的袖角有些说不出的荒谬感。
“你到底想干什么？”
听见覃祤的话，他才瞪着覃祤道：“我来就是告诉你，你是一棵神木，可解此阵，只需自刎于安平茶楼。”
“什么？”
覃祤听着他不着边际的话，没了白日的耐性，手慢慢摸向腰间。
“你怎么老耳背？
好，我再说一遍，你是... ...”突然寒光一闪，他收起一首那副散漫的神情，目光冰冷，后退一步，手中的漆金扇挡住了覃祤刺过来的短刃。
手腕一动，短刃被振飞出去。
“啧，姑娘家家的动什么刀，割破我衣服怎么办？”
他拍拍袖子，检查了一下衣服，没有破损才恢复散漫的神情。
他看看距离，又退后几步，离覃祤远了些，确定她再怎么也不会弄坏自己的装扮，才大声道：“我就是来告诉你，你是神木转世，应该救苦救难。
想救他们就去安平茶楼前自刎。
否则明日你就可以看到遂安乱局。”
自刎救人，怎么听怎么蠢，话本都不这么写了。
覃祤压根就不想理他，不过他倒也是个角儿，自己搭台自己唱。
“哎，我也真是个好人，总... ...”他正歌颂自己，一个桃子就砸了过来，正中眉心。
桃子落地溅了一地的水，他垂头看着月白锦袍沾满的泥点，额角跳了跳，瞪了一眼覃祤，急忙拿出锦帕擦拭，不但泥点子没擦干净，锦帕也脏了。
一瞬间，他有些石化。
脏，脏，脏！
脏的他浑身难受，恨不得立马脱了这身衣服。
本来是可以用法术，但是偏偏这具身体和这个地方... ...他握了握拳，都来不及再剜一眼覃祤，就将锦帕狠狠甩下转身飞出了院子。
看着他离去的身影，覃祤呼出一口气，在红光下立了一阵，才幽幽走向老者刚才的位置。
目光搜寻了一阵，俯身捡起了一片叶子。
正是老者的那片。
那样宽大的袖子也不缝制袖袋，稍微动动，便漏的什么都不剩。
何况刚才他那么大动静。
真不知道是说他没常识，还是说他没生活了。
覃祤捏着叶片，借着红光端详。
明明还是很寻常嘛，为什么那个疯子这么在意。
不过他在意的，总该有些用处。
覃祤自然的将它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深夜，覃祤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安平茶楼，为什么偏偏在那？
离阵是什么？
神木又是什么？
那个人到底是不是疯子？
几分可信？
一连串散乱的信息，真假尚不可知，疑问更是一大堆。
她原本是想首接去安平茶楼查看的，只是刚下过大雨，红光之下又看不清明，实在算不得好时间，还是明日一早再去更稳妥。
只是明日那个人还会不会来找她？
这个阵明日会运转成如何？
“唉。”
覃祤叹口气，费力地将问题抛出脑子，闭上了眼，却没看见叶片一闪而过的绿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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