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镇的灵魂,在于一口铜钟。
泛黄雾哑的表面,被守钟人用漆黑腐朽的木杵撞击,发出沉闷厚重的声响。
一口钟起的作用有很多:报时要用,庆新年要用,哪家喜宴要用,丧葬告别也要用。
在这年大雪纷飞时,一位孩子被遗弃在铜钟下,不哭不喊,铜钟敲响了也不闹。
守钟人姓林,己经快七十岁了,看这孩子可怜,便用棉袄裹着孩子收留回家去了。
孩子一双眼睛很明亮。
只是林老头不管和他说什么,逗他也好,挠他痒痒也好,孩子都只会弯眼咧嘴,但没有声响;饿了,也不会哭喊,只是紧紧皱着眉头,眼泪无声地掉。
林老头怀疑这孩子是哑巴,给他取了个“听”的单字,唤为林听,希望他即使说不出话,也能更好地聆听这个世界。
但等到孩子再大一点,能够懂事的时候,林老头才发现孩子不是说不出话,而是听不见。
不过听字的寓意仍好,所以林老头就没有纠结给他改名了。
林听每天跟在林老头屁股后头,林老头打水,他蹬蹬蹬跑去提桶;林老头做饭,他就在一旁递盘子和酱料;林老头敲钟,他就在钟底下坐着,静静望着铜钟的震动和林老头黝黑有力的手。
他知道自己听不见,每次看见林老头敲钟,他就会默默想——如果自己能听见就好了。
这天,林老头一如既往撞钟。
不过开始前,林老头忽然转身对林听招招手。
林听看见后起身,跑到林老头旁边。
林老头向他比划道:我教你撞钟。
林听心里微微一热,连忙点头。
林老头把杵子递给林听,林听双手抱过来,指尖攥得死死的。
林老头见状嗤笑一声,拍拍林听的背,示意他放轻松。
林老头布满老茧的大掌包住杵子和林听小小的手,带着他拉起杵子,再往下用力一撞,杵子布条处正中铜钟中部,从杵子上传来的震动震得林听手一麻,险些没站住。
林老头呵呵笑着扶住男孩的身形,又问:好玩吗?
林听拼命点头,甩甩麻麻的手,眼一弯,嘴一咧,无声大笑了起来。
就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林老头忽然眼眶就湿润了。
他依然噙着笑,颤抖着手,慢慢比划:你自己敲三次钟吧,每次敲三下。
林听笑眯眯地答应了。
他背过身,开始按林老头的意思撞钟。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完成后,林听欣喜地转头,想要表露自己的兴奋,却见林老头靠坐在他平日坐的地方,没有反应。
林听小跳着去摇林老头的手臂,依然没有得到回应。
他开始慌张了,拼命地晃林老头,但老人只是安详闭着眼,再没有开口。
“啊——”林听发出嘶吼声,一边还在摇晃林老头。
一位婆子听见钟声和喊声走了出来,看见林老头无声无息的样子,探了探他的鼻息,惊喊:“哎呀!
哎呀!”
又陆续走出来几户人家。
每个人走出来看这惨状,都忍不住喊:“哎呀……”林听仍在摇晃林老头。
“啊——啊——”眼泪打湿了林老头的衣领。
人在极度悲伤的时候,是说不出话来的。
撞三次钟,每次撞三下。
这是送别男子的葬音。
这年林听十岁。
他这辈子第一次撞钟,就是给林老头的送葬。
——镇里帮着林听把林老头埋了。
虽然林老头是以爷爷的身份收养了林听,但林老头不让林听喊他爷爷。
林老头说林听有他自己的家人,只是他们在很远的地方回不来,还说林听跟他是个伴儿,是室友,忘年交。
林老头走后,镇上召开了个紧急会议:商定谁来继续撞钟。
撞钟其实不需要什么技巧,说白了,只需要定时上班,再偶尔接几个散活儿。
只是谁都不太愿意背负这个框束自由的工作。
正当大家发愁时,林听弱弱举了个手,示意他可以。
镇长问他:“你来?
会不会太小了点?”
林听没认出口型来。
“这孩子听不见。”
有人提醒。
镇长用纸笔写了几个字:你可以吗,孩子?
林听坚定地点点头。
镇上敲钟的任务,交给了一个听不见钟声的孩子。
——林老头是个有文化的人。
书架上有很多古籍文书,林听也在慢慢地看。
他没去学校,每天就在林老头家和铜钟处来来回回,偶尔上市场买个菜,再偶尔赶场喜宴、丧事,撞撞钟,拿点钱,简单活着。
今天是林老头第八年祭日。
林听一如既往撞了三次钟,每次撞三下。
他做梦总能梦见林老头让他做事,一会儿让他检查煤气灶关没关,一会儿让他把烧了的开水倒了,说进了老鼠。
林听总觉得林老头这些年还牵挂着什么,没完全地走,所以每年都在敲钟送别他,意思是让他快点走吧,去投胎了。
这天晚上,林听睡了,林老头又托梦给他,让他去点一盏灯。
林听皱着眉醒过来,心想着这老头能不能快点走了,总在阳间游荡什么呢,自己又不需要他照顾。
再晚点阴间不收他了怎么办。
但他还是起身,听话地去点了盏灯。
忽然,他透过透明的窗棂,看见窗外有个女孩——她只穿着薄毛衣,愣愣地望着他,挂着并不明显的泪痕。
林听心脏微微一缩。
他披了件衣服,再拿了件林老头的大衣,开门走了出去。
他走上前,把大衣递给女孩,示意她披上。
女孩没有动静,于是林听又拿过大衣帮她披上。
他捡了根木棍在雪地上写字:先进来吧。
女孩跟着林听走进了屋子。
屋里有暖气,融掉了女孩身上的白雪,她被冻得通红的小脸也渐渐回暖,长长的睫毛有些湿漉漉的。
在暖光的照射下,林听这才看清女孩的样貌:整体看上去有些乖,除了略显锋利的眉眼——就像有獠牙的兔子。
林听给女孩递过一张热毛巾,在她身边坐下。
他打了个哈欠,拿过一个本子,在上面写道:小姑娘,这么晚了,怎么在外面哭?
女孩似乎犹豫了下,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问了他一句:“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林听看不懂唇语,突然感觉有点烦躁,他抓了抓头发,又写了句:我听不见。
你写字吧。
女孩拿过笔,一笔一划认真写道:我叫文知。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林听写:我叫林听。
之前不是,现在是了。
林老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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