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把文件夹甩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是林川的上司,张显。
他抬手指了指那几页纸,又指了指低头站在办公桌前的林川。
“这就是你忙活了一周的结果?”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压抑的火气。
林川感觉自己的耳膜在嗡嗡作响,不是因为音量,而是因为那语气里的重量。
“数据对不上,流程有漏洞,你知道这东西递上去会有什么后果吗?”
张显身体微微后倾,靠在椅背上,眼神锐利地审视着林川。
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精准地砸在林川紧绷的神经上。
“整个项目组的心血,差点就因为你这个环节,打了水漂。”
林川的肩膀垮了一下,嘴唇紧抿,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看不清神情。
他想解释,想说自己己经核对过很多遍,想说可能是系统临时出了问题,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现在说什么都像是借口。
办公室里只剩下电脑主机轻微的嗡鸣,衬得林川更加难堪。
张显拿起文件夹,烦躁地又翻了两页,纸张哗哗作响。
这声音让林川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的。
“这点工作都做不好?”
他再次将文件夹扔回桌面,力道不大,却透着十足的不耐烦。
文件夹的边角磕在桌沿,发出清脆的一声。
“我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没错,但你不能让你的生日变成项目组的忌日啊!”
这话带着点气急败坏的刻薄,又莫名有点黑色幽默。
林川猛地抬了下头,眼圈下的青黑格外显眼。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喉结滚动了一下,又垂下了视线。
反驳的话毫无意义,只会显得自己更加无能和不负责任。
空气仿佛凝固了。
张显盯着林川头顶的发旋看了几秒,那里的头发有些乱,像是几天没好好打理。
他忽然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那里正隐隐作痛。
他注意到林川眼底浓重的青黑,还有那身穿了三天、有些褶皱的衬衫。
这小子,好像确实连轴转了很久。
项目催得紧,人手又不够,谁不是在硬扛。
他不易察觉地呼出一口气,紧绷的下颌线条稍微松弛了些。
办公室的气氛也跟着缓和了一点点。
张显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撑在桌面上。
“行了,还好问题不严重,刚才让技术部那边紧急处理了,没捅出大篓子。”
他朝林川摆了摆手,带着点驱赶的意味。
“这次先记下,下不为例。”
目光再次扫过林川那张明显睡眠不足、几乎失去血色的脸。
“你这阵子没日没夜的加班也很疲惫,整个人看着都脱相了。”
这话说得有些生硬,但关心是实在的。
张显往后挪了挪椅子,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再扛下去,项目没崩,你先把自己送急诊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权衡。
“我看你脸色差得像刚从坟里爬出来。”
“趁着生日,赶紧滚回家休息休息再来上班吧。”
这话听起来还是很冲,但意思变了。
“别在这儿杵着了,我怕你真死我办公室里,我还得给你家属打电话解释。”
他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手指在按键上停顿了一下,想了想又放下。
他的家属....两年前就去世了....“……走之前,把手头的工作跟小李说清楚,别留个烂摊子。”
林川低声应了一句,声音有些沙哑。
他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地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张显的声音又从后面传来。
“对了,”张显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有些不太自然地嘀咕了一句,“生日……你今天满多少来着?”
林川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含糊地报了个数字,然后默默地走出了房间。
张显看着关上的门,撇了撇嘴,拿起笔,又放下,最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夜风带着铁锈与尘土的味道,刮过空旷的街道。
林川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又被下一个路灯缩短。
他像个幽灵一般,漫无目的,却又目标明确地走向一个地方。
他今天准备去个特殊的地方。
因为他不想再回到那空无一物的家。
那个开门进去只有回声,连空气都带着陈旧味道的地方。
父母去世后,家中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两年的时间,他觉得自己像根快要被耗干的蜡烛。
他己经支撑不下去了。
那座跨江大桥就在前方,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城市的边缘。
栏杆冰冷,带着夜露的湿滑。
他把手搭上去,感受那份刺骨的凉意,仿佛能冻结心脏的跳动。
这感觉,意外地让他平静了一些。
桥下的江水黑沉沉的,偶尔泛着对岸零星的灯火。
风声呜咽,灌入耳中,带着空洞的回响。
他没什么遗言。
也没什么不舍。
工作搞砸了,生日没人记得,家也没了。
无尽的孤独就像一件穿了太久的湿衣服,沉重,冰冷,黏在身上,扒都扒不下来。
他翻身跨上栏杆,动作比想象中笨拙。
衬衫被栏杆勾了一下,发出轻微的撕裂声,他也没在意。
脚下的水泥边缘很窄,需要小心翼翼地维持平衡。
夜空很高,很远,星星稀疏得可怜。
江面离他很近,又似乎很遥远,那是一种眩晕的距离感。
他闭上眼,准备松开手,向那片黑暗纵身一跃时——“喵呜~”一声细弱的猫叫,带着点撒娇的颤音,从脚边传来。
这声音突兀地闯入了他准备好迎接的寂静里。
林川低头。
一只瘦小的橘猫,正用毛茸茸的脑袋蹭着他的裤腿,仰着脸看他,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
它好像一点也不怕这个站在危险边缘的怪人。
它又叫了一声,尾巴尖轻轻晃动,像个小小的问号。
林川动作僵住了。
他看着猫。
猫看着他。
一人一猫,在这高桥的边缘,路灯的昏光下,形成一种对峙。
他甚至能感觉到猫咪柔软的毛蹭在脚腕上的触感。
几秒后,橘猫似乎觉得这个人太无趣,或者蹭够了,扭头舔了舔自己的爪子,然后迈着优雅的猫步,自顾自地顺着桥边沿走了。
走得那么理所当然,仿佛只是路过顺便打个招呼。
“走了。”
林川还保持着那个准备往下跳的姿势,像个姿势怪异的雕塑,被定格在半空中。
风吹过,带着点嘲弄的意味。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把腿收了回来,动作僵硬得像个生锈的机器人。
重新站稳在桥面上,感觉脚下的大地异常坚实,震得他脚底板有点麻。
那只猫己经消失在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裤腿上还残留着一点点若有若无的、属于另一个活物的温度和几根橘色的猫毛。
林川低头看了看空荡荡的脚边,又抬头望了望黑沉沉的江水。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能发出声音,反而呛咳了两声。
孤独依旧。
只是今晚的死神,似乎被一只路过的,大概是饿了想讨食的猫,给截胡了。
“这算什么事?”
他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影子随着路灯再次拉长、缩短。
脚步声比来时更清晰了一些,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
“养只猫吧。”
这句话从林川嘴里冒出来,像个不小心从牙缝里挤出的嗝。
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对着自己拉长的影子,他重复了一遍。
“养只猫。”
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敢置信的荒谬感。
几分钟前还在琢磨怎么跳下去更干脆,现在脑子里竟然蹦出了“猫粮”、“猫砂盆”这种词。
这转变快得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风吹过来,有点凉。
那点刚冒出来的念头,似乎被风吹散了一点。
孤独感像潮水一样退去了一点,但并没有完全消失。
只是从冰冷的刀锋变成了钝钝的刺痛。
他停下脚步。
路灯的光在他脚下投下一个模糊的光斑。
养只猫,就能不孤独了吗。
这个念头本身,就带着一种可笑。
他知道不会。
孤独是长在骨子里的东西。
不是一个毛茸茸的小家伙就能填补的。
可脑海里又闪过刚才那只橘猫摇着尾巴蹭他裤腿的样子。
那一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他心底深处。
不是温暖。
更像是一种,被打扰的,脆弱的连接。
他的脚尖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
石子咕噜噜滚了出去。
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就像他那些想要结束生命的尝试。
总是被这样那样的意外打断。
一次次。
他站在原地,夜色将他完全吞没。
“养只猫吧。”
他又说了一遍,这次的声音稍微清晰了一些。
像是给自己下达了一个命令。
一个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命令。
一个想死的人,突然有了个“养猫”的小目标。
真是活久见。
他迈开步子,继续往家走。
脚步不再是之前的沉重或飘忽。
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像是一种新生的感觉。
或者说,被强行续命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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