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飘过浑浊的河面时,谢寻数清了左手上的第七十二道疤。
风烛残年的手指抚过那些凸起的伤痕,像在抚摸一条盘踞多年的蜈蚣。
远处牧童的笛声断断续续,让他想起某个怕脏的姑娘曾用银甲拨过的琵琶弦。
"老丈,这破匣子值得您守西十年?
"茶摊伙计踢了踢他脚边的紫檀木匣。
谢寻浑浊的眼珠动了动。
西十年前那个雨夜,他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那时他还是悦来客栈的伙计,铜壶上的油渍永远擦不干净,掌柜的唾沫星子总混着劣酒的气味喷在脸上。
河水突然掀起浊浪,打湿了他露在草鞋外的脚趾。
当年也是这样的暴雨天,黄河水声如雷,掌柜的骂声刺破雨幕:"谢寻!
死哪去了?
老子要的酒呢?
温好了没有啊!
"记忆里的铜壶突然变得滚烫。
谢寻蜷了蜷手指,仿佛又看见二十三岁的自己蹲在后厨,用抹布机械地擦拭壶身上经年累月的油垢。
灶台缝隙里蟑螂窸窣,就像掌柜克扣工钱时拨弄算盘珠的声响。
"下下下,下什么下!
"记忆中掌柜的胖脸在雨帘后扭曲,"这年头下什么雨啊?
本来就没什么客人..."沾着菜叶的牙缝间喷出酒臭,谢寻至今记得那味道——像腐烂的河鱼混着醋浆。
暴雨中的门板是被撞开的。
此刻闭眼,谢寻仍能听见生锈门轴发出的惨叫。
那个血人栽倒时,三支雕翎箭在背上颤动如蜂翅,血水在青砖地上漫成诡异的牡丹图——后来他在晋阳城的织锦坊见过同样的纹样,绣这图的姑娘被黑鸦军吊死在城门口。
"你爹不是逃兵..."濒死之人塞来的黑匣子,此刻正在他膝上发烫。
西十年了,檀木早己沁入血色,可当年那种灼烧感从未消退。
谢寻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掌心里一团暗红,像极了那人最后呕在他衣襟上的血。
茶摊伙计早躲远了。
河风送来零碎对话:"...是个疯老头...""...听说当年凤凰谷..."谢寻咧开缺牙的嘴笑了。
他们说得对,也不对。
凤凰谷里没有凤凰,只有六个疯子。
一个怕血的盗墓贼,一个不敢拔剑的少年,一个见不得脏的千金,一个把活人当棋子的书生,一个总说"有福同享"的浪子,还有他——连自己爹娘是谁都不知道的客栈杂役。
柳枝拂过匣盖上的刀痕,那是石敢当的板斧留下的。
那憨货首到被射成刺猬还在喊:"谢兄弟快走!
"其实他哪是什么兄弟?
不过是个被掌柜推出门挡灾的替死鬼。
"你爹是..."谢寻突然抬手按住太阳穴。
西十年了,这句话始终卡在他颅骨里,像支拔不出来的锈箭。
有时午夜梦回,他会看见那人没说完的唇形——似乎是个"将"字?
可乱世里最不值钱的就是将军骨。
牧童的笛声停了。
谢寻眯起昏花老眼,看见对岸新起的朱楼。
听说当朝太尉姓朱,是当年黑鸦军统领的侄孙。
他突然很想把匣子扔进河里,就像西十年前在鹰嘴崖上起过的念头。
可手指刚碰到匣锁,就听见银铃般的笑声。
三个穿红裙的小姑娘跑过河滩,最瘦的那个回头冲他笑,发间银钗晃出细碎的光——像极了苏洛腕甲上跳动的钢针。
谢寻的手垂了下来。
匣子里的密函早己化成灰,可有些东西烧不掉。
比如萧白断剑上刻的"苍生"二字,比如陈杞被啃得干干净净的指骨,比如陆九章算错的那卦"大凶"。
夕阳把河水染成血色时,谢寻抱着匣子睡着了。
梦里他又回到二十三岁,铜壶里的酒还是温的,暴雨中的门板尚未被撞开。
掌柜的骂声穿透岁月:"晦气东西!
把你爹惹的麻烦带远些!
"可这次在梦里,他看清了那个血人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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