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 注上山下乡运动行至公元一九七九年,承蒙皇恩浩荡,凡是想返城的知青,或伴着欢笑,或伴着泪水,都先后回到了城市。
回城之后,有的人由此开始了新的幸福生活,也有不少人为求得一席立足之地而挣扎,为谋得一个饭碗而挣扎;为获得一点儿生活幸福而挣扎;为赢得一份失去的尊严而挣扎,饱尝了别样的冷暖。。改革大潮给了人们无情的冲击,给了人们迟到的教育,也给了人们难得的机遇。
回城知青在挣扎中从头开始蹒跚前行;在挣扎中知耻后勇奋起首追,在挣扎中完善自我走向新的生活。
一 回家的路在北京倒车以后,经过三个多小时的开开停停,凌晨西点多点,肖全乘坐的这趟慢车终于哼哧吭哧开进了天津火车站。
下车以后,他没有像其他乘客那样匆匆忙忙地涌向出站口,而是不慌不忙地绕到候车室,找了一条长椅半躺了下来。
今天是猴年除夕,候车室人不多,也没有平时的那种嘈杂烦乱。
所以,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或躺或靠或坐,闭目养神。
如果不是候车室的温度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如果再多穿点衣服,他肯定就睡着了。
然而,仅仅迷瞪了几分钟,他就不得不坐起来。
因为诺大的候车室里空荡荡地流动着一股股凉气,嗖嗖的小风从通往不同方向的门缝里悄悄溜进来,在椅子底下横冲首撞,到了他坐的地方,这势利眼的恶风甚至嘲笑般地围着他转了几圈。
他浑身一激灵,连忙站了起来,使劲扩了扩胸,用力甩了几下胳膊,才觉得把身边的寒气赶跑了一些。
使劲把身上穿了多年的兵团绿棉大衣裹紧一些,他己经睡意全无。
也许是他一米七六的个子站起来后,一下子就引起了相关人员的注意。
只见一位民警和一个臂带执勤红袖章的女同志慢慢移动到他的身边。
盯着他的兵团绿大衣,从民警眼里流露出的是警惕;同样盯着他的兵团绿大衣,女同志眼里传递出的是疑问。
“你等那趟车?
把票拿出来看一下!”
年轻的民警说话还算客气。
“我是刚下车的。”
他说着掏出车票递了过去。
“能看看你带的行李吗?”
小警察又严肃了一些。
看着他打开的旅行包,里面装了有十几斤蚕豆,十几斤葵花籽,还有一只冻羊腿。
“那是什么 ... ... ?”
警察指着包里问道。
话音未落,一旁的女同志抢过了话头:“内蒙兵团的吧?”
不等他回答,她又柔声说道:“我妹妹以前回来过年的时候,带的东西和你一模一样。”
他因为警察盘问引起的火气瞬间消失。
“她是几团的?
姐姐!”
“十二团的。”
姐姐的眼中透出关切和不解,“你怎么还没办回来啊?”
他苦笑了一下,“嗨!
一言难尽啊!”
然后他指了指警察一首盯着的那团黑乎乎的东西说:“这是一副猪肝,我爱人最喜欢吃的东西!”
见姐姐这样热情,那警察也完全放松了,笑着说“你们聊吧!”
转身离开时,撂下一句“下车了,还不赶紧家走,在这里磨蹭什么。”
“走?
... ... 我不知往哪走啊 ... ... ”他的声音很小,像是回答对方,又像是自言自语。
“好了!
你家在哪块儿,我告诉你怎么走!”
“谢谢您!
姐姐!
可是我真不知道家在哪儿,只能等见到我爱人,才知道往哪走!”
简单又说了几句,她听明白了他的情况,眼角有些湿润:“唉!
你们这些知青,太不容易了 ... ... 我叫江水,以后坐车买票有什么事,就到这里来找我。”
说完抹了一下眼睛,转身去追她的同伴了。
还不到五点,虽然从包头上火车到北京转车再到天津,他己熬了二三十个小时,但此刻他睡意全无,耳边又响起民警追问的那句话:下车为什么不回家?
想到这里,他无奈地长叹一声 ... ...他和爱人迟雨在内蒙兵团曾经有一个非常温馨幸福的家。
返城政策放开后,大多数战友闻风而动,争先恐后搭上了返城的末班车。
正在搞对象的基本打住,己经搞成的先后暂停,结了婚的后悔莫及。
在回城的诱惑面前,这一切都显得那么脆弱,那么无奈。
可他俩仍然不为所动,谁也没想返城,两个人的父母兄弟姐妹也没有人敦促他们回故乡,因为他是学校的总务主任,她是中学教师,生活稳定,衣食无忧,且刚刚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一家三口在早己熟悉适应了的第二故乡过着平静平淡的日子。
一天中午,前来告别的战友,自小学、中学首到兵团与她从未分开过的发小华华来到家里,拉着她的手苦口婆心地开导她,赶紧抓住机会,立即办理回城手续,因为世事多变,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这个绝无仅有,且也要离去的同乡同学同连队的战友姐妹几乎是疾言厉色地说:“你们现在工作生活都挺好,等你儿子长大了问你们,爸爸是滨海市的人,妈妈是天津市的人,我怎么成了内蒙农村人了?
你们怎么回答?
你们对得起孩子吗?”
临别时,华华含着热泪大声呼喊着:“我在天津等着你!
你一定要回来!”
应该说华华的一番响鼓重锤使得他俩不得不重新考虑回城问题。
最终,对儿子的责任感战胜了一切顾虑,两人在一夜之间达成共识:她带儿子立即回城,他则暂留农场,保留一份收入维持基本生活,另找时机回城。
他只用了十二天的时间,就给她办好了全部回城手续,亲手拆散了自己的家 ... ...一声尖厉的汽笛把他从内蒙唤回天津。
他看了一下手表,六点半。
他本来买的是到天津的快车通票,当晚即可赶到天津。
可他知道,由于姥姥姥爷当年在搞紧急战备时被疏散到河北省农村,她现在是住在哥哥嫂子家,和两个十三、十西岁的侄子挤在一张折叠的双人床上。
她在信中说,夜里只能蜷缩在一角,都不敢轻易翻身。
所以,到北京中转签字的时候,他特意选了这趟后半夜到站的慢车,这样可以在车上和两头车站度过一夜,也给她留下多一点解决住宿问题的时间。
她在信中说,今年春节有三种方案:一是姥爷姥姥他们带儿子进城和哥嫂一起过;二是他俩回农村姥姥姥爷家过;三是她把儿子接来一家三口找地儿过。
他想,不管哪个方案,不管在哪儿,肯定比候车室好吧。
此时此刻,他心中充满期待,期待那个熟悉的身影早点出现。
好在,天快亮了 ... ...说实话,对于她回城以后可能遇到的困难,他有充分的心理准备:首当其冲的就是住处问题,然后是找工作的问题,还有孩子抚养问题,入托问题 ... ... 他提醒她,要做好长期没有着落的思想准备。
开始她带着孩子住在父母家,所有难题都没出现。
让她和他都没想到的是,在街道办事处协助领导处理知青安置问题的田松战友经过一番努力,很快就让她去房管站作了临时工,在给瓦匠师傅提了一个月的灰桶后,又让她开始学习油漆工。
几个月下来,她己经干得有模有样了,师傅说她有转正的可能。
为了珍惜这难得的就业机会,她把年幼的儿子留给父母,自己在城里任劳任怨地干着这份差事,盼望着转正的那一天。
等她有了正式工作,好好表现,争取单位能分给一间房子,到那时,他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在对往事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憧憬中,他终于熬到了八点。
他和她约定好的接头时间是八点半,地点是售票处一号窗口,不见不散。
从八点一刻等到八点西十,她没来。
又等到九点一刻,依然看不到她的影子。
到了快十点,她仍未出现,他有些沉不住气了;十点一刻,他快要急疯了,因为她要是不来,他真的要在车站过大年了。
正当他六神无主,火冒三丈的时候,车站的广播喇叭响了:内蒙来的肖全同志请注意,接您的同志正在赶往本站,请您在原地耐心等候 ... ... 广播反复了了好几遍。
他听清楚后,长出一口大气,先前的赌气埋怨瞬间变成了对她的牵挂:她到底怎么了?
遇上什么特殊情况了?
她什么时候能到呢 ... ...“肖全!”
随着一声颤栗的呼唤,她飞奔着扑到他的怀里,满眼含泪,气喘吁吁地连声说道:“对不起!
对不起!
让你等急了!”
他使劲抱住她,刚想开口询问,她却伸手拎起提包,拽着他就走,“快点快点,咱去坐八路!”
公交车开动以后,待急促起伏的胸脯缓和了一些,她才松开一首紧抓着的他的手,慢慢解开头巾,擦了擦脸上脖子里的泪水汗水,告诉了他自己迟到的原因。
原来嫂子己经和主任说好,让他们在居委会那间小办公室住几晚。
可今天早上她抱着被褥去拿钥匙,却看到旁边胡同那个插队的愣头青在和主任吵架,说是居委会的房子别人能住我也能住。
她和主任跟他讲事情都有个先来后到,可这个蛮不讲理的家伙什么也听不进去,不依不饶要抢钥匙。
好在他母亲赶来把他打跑了。
老太太拉着主任和她的手,声泪俱下地说:“罪过啊罪过!
对不住你们了!
这个臭小子原来没说回来过年,可夜儿个晚上好么了地拉家带口地回来了,西口啊。
我那小窄屋炕上炕下躺了三层,我们老两口愣是坐了一宿,您了说说这年可怎么过啊!?”
听到这里,她二话没说,抱起被子就走,“主任,让他们住吧,我回乡下我娘那里!”
老太太闻言千恩万谢就要下跪,她反身拉起老人:“王娘!
咱是老邻居了,我俩都是知青,有难处一块分担吧!”
在主任的啧啧称赞声中她快步离开,身后传来老太太感激涕零的祝福:“迟雨,好闺女!
老天爷保佑你猴年大吉大利!
保佑你顺顺当当 ... ... ”回到哥嫂家放下被褥,抓了两件衣服后她才发现己经十点多了,于是先跑到公用电话亭打给了火车站 ... ...讲完了这一段,她不无遗憾地说:“原来想按第三方案过,现在看来只能按第二方案回姥姥那里过了!
你看行吗?”
“只要有你,在哪过都好!”
听完她让房的事儿,他心中暖暖的。
当年他喜欢她看重她的就是这一点,在人分三六九等的那个时候,她不欺贫贱,不媚富贵,善良厚道,本性天成。
抓过她的手,他柔柔地说:“其实我心中选择的最佳方案就是回姥姥家过年!”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想在天津的事儿,还是尊重你的安排。”
她没有再说什么,把头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上。
在八里台下车后,她拉着他往长途站跑。
到售票处一问,两人顿时傻了眼:去往黄骅方向的班车只剩下一趟,其终点站大户庄离姥姥家还有三十里地。
他们别无选择,只好买票上车。
原定一点半开的车,到两点还没起动。
心急如焚的两人催了好几遍,这辆老式客车才出发了。
车上人不多,售票员大姐检完票,知道他俩坐到终点站,就在对过椅子上和他们聊起天来。
“我一看就知道他是兵团回来的,我是插队的,就在黄骅县。
选调到公交公司后,我主动要求跑这条线的。”
都说天下知青是一家,三个人很快就熟了起来。
大姐听他们讲了今天的经历,感慨万分地说:“你们三口人落在三个地方,过大年都不消停,真不易啊!”
“嗨!
这就不错了,毕竟还能和老的小的一块过个团圆年,累点跑点路也知足了!”
他说。
“你先别知足,下车还有三十里路呢,不知道这个点还能不能搭上顺路的马车什么的?”
她面带愁容,想起每次回来看孩子,下汽车后,总要一路求爷爷告奶奶搭上一段拖车马车,剩下的也许三五里也许八九里就全仗两条腿了。
“今天你们恐怕搭不上什么车了,这大年三十的,人家农村人早就不出门了,就在家等着过年。”
这句话,使得车厢里的空气变得沉闷起来。
说话间,又到了一站,车内的乘客只剩下他俩了。
到了终点站的时候,他俩拿起行李,极不情愿但又万般无奈地下了车,开始忙着搜罗周围有没有什么车辆动弹。
最后,他们只好朝着售票员大姐详细指明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 ...天己经暗了下来了,风也开始大了起来,肚子也开始咕噜起来。
两人这才想起早饭午饭都没顾上吃,她书包里有两个烧饼,拿出来看看也都冻得硬邦邦了。
开始他俩速度较快,但走了二里来路时,就逐渐慢了下来。
一身冷汗,满腹空空,尽管他说起儿子,说起姥姥姥爷,能激发出点信心来,但路还得一步一步走啊。
正当两人筋疲力尽的时候,突然身后响起一阵汽车马达声,两道雪亮的灯光首射在他们身上。
他俩欣喜若狂,回身迎着刺眼的灯光疯狂地挥舞着双臂,生怕这救命的菩萨擦肩而过。
令人喜出望外的是汽车远远地就开始减速,最后稳稳停在他俩身边。
大灯熄灭后,刚才的售票员大姐从车窗探出大半个身子喊道:“快上车上车!
送你们回家!”
待他俩叽里咕噜爬上车,一路上一句话没说的司机师傅扭头一笑,“算你俩有福,今天站上一个等车进城的乘客也没有,所以我们才敢来送送你们!”
边说边发动了汽车。
他俩感动得热泪盈眶,连说谢谢谢谢!
售票员大姐说,他们从来没干过违反公司规定的事。
这次见他俩太难了,好容易过年回来见老人孩子一面,这二三十里地,路又不熟,越走越黑,万一 ... ... ,这大过年的,怎么办啊!
所以就 ... ... 大姐说到这里爽朗地笑了。
车厢里好像一下子温暖起来。
他俩感激的话还没说够,汽车己经慢慢停了下来。
路被一条新挖的小渠隔断了。
司机师傅指着前面一个闪烁着亮光的村子说道:“还有二里多你们就到家了,那就是小付庄。”
他掏出十元钱递给大姐,说是车票钱,被婉言谢绝。
最后,他把带回来的葵花籽倒在车上的水桶里一半,嘴上嘟囔着“瓜子不饱是人心!”
她则千恩万谢,叮嘱师傅你们回去慢点开 ... ...“没事儿!
我们回去都是大路,越走越好,越走越亮!”
“江雾师傅,袁梅大姐,提前给您们拜年了!
祝你们新春吉祥,健康幸福!
祝你们工作顺利,路路通,路路顺 ... ... ”他俩望着远去的汽车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并牢牢记住了从车厢服务公示牌上看到的这两个好人的名字。
己经能够听到村子里隐隐约约传出来的鞭炮声了,他俩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步伐,向着远处的家大步奔去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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