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南的“天元赌坊”隐在银杏巷深处,门头悬着褪色的朱漆匾额,裂纹如蛛网爬满“天元”二字。
檐角铜铃无风自动,铃声混着骰子撞击骨盅的脆响,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裴玄霜跨过门槛时,正逢一场“双陆局”到了生死关头。
紫檀棋盘上,黑犀角与白玉雕成的棋子绞作一团,执黑子的胡商额角沁汗,手中波斯银币己被捏得变形。
对面坐着的青衫文士却气定神闲,指尖一枚骰子转得飞快——那骰子六面刻的不是圆点,而是篆体数字,棱角处包着暗铜,正是苏州码子的制式。
“买定离手——”荷官拉长声调,骨盅重重扣在案上。
文士的骰子突然脱手,滴溜溜滚到裴玄霜脚边。
她俯身拾起,指腹擦过“廿一”那面,触到一道细微的凹痕——这是赌坊暗探的切口,廿一对应淮南节度使的第三房小妾,那妇人昨日刚收了盐商五百匹越州绫。
“谢九娘子。”
文士接过骰子时,袖口露出半截刺青,蛇尾纹在腕骨上,正是大明寺知客僧慧明的标记。
裴玄霜颔首,裙摆扫过地面时,一枚铜钥匙悄无声息落入文士掌心。
那是赌坊密室的“鱼肠钥”,今夜将有五船私盐从润州入港,钥匙指向的柜格藏着通关贿赂的名单。
子时三刻,赌坊地下密室的青铜门缓缓开启。
壁上嵌着三百六十一盏油灯,排成围棋星位图,灯光映得满室青碧。
中央石案上摊着七本账册,册页以蚕丝穿就,墨迹却是用盐卤写的,遇热显形——裴玄霜将烛台贴近纸面,字迹如蜈蚣般扭曲爬出:[七月初三,浙东观察使王式购硫磺二百石,账走“九”字船。
][七月十五,山南东道进献同昌公主的螺钿屏风,夹层藏波斯金币八十枚。
]她指尖抚过“九”字,这是苏州码子中的黑话,代表走私铁器。
王氏镇压裘甫起义在即,这批硫磺最终会混入官盐,成为炸膛刀的引信。
密室东北角的暗格突然传出叩击声,三长两短。
裴玄霜按下机括,墙体翻转,露出跪着的赌坊管事崔九——他手中捧着一枚剖开的骰子,内里空心,塞着染血的绢布。
“漳州盐场的刘掌柜反水了。”
崔九嗓音发颤,“昨夜他在‘六博局’出千,骰子里藏的却是泉州海商的密信。”
绢布展开,上面画着古怪符号:圆圈套三角,三角顶点各标数字“七、十五、卅”。
裴玄霜冷笑,这是苏州码子的变体,七为私盐,十五代指钢锭,卅则是处决令。
“把刘掌柜的右手剁了,和这骰子一起装进盐袋。”
她将绢布凑近灯焰,火舌卷过符号时,三角竟化作一条三头蛇,“送去漳州码头,让那群海商知道——天元局的骰子,只有我能开膛破肚。”
翌日的“六博局”设在赌坊顶楼,临窗可望见运河上高悬佛幡的盐船。
刘掌柜的缺了右臂,用麻布裹着伤口坐在主位,对面是泉州海商头目陈阿肆。
此人颈戴玛瑙璎珞,腰间别着镶满红宝石的匕首,鞘上却刻着萨珊王朝的火焰纹——正是裴玄霜在佛骨船残骸中见过的图腾。
“今日赌注,我要这个。”
陈阿肆甩出一卷海图,图中标注的航线首通崖州。
裴玄霜把玩着剖开的骰子,空心处己换上新的绢布,画着被斩首的三头蛇:“陈老板的船吃水深,过不了崖州暗礁。”
“那得看九娘子肯不肯借‘消防水龙’的图纸。”
陈阿肆眯起眼,“听闻墨卿先生造的水龙,连熔岩都能浇灭。”
骨盅摇响时,裴玄霜的银盐簪轻轻叩了叩案面。
荷官会意,指尖在骰子盘上划过——这是“天聋地哑”局,赌坊养的两名聋哑仆役负责摇盅,杜绝了暗号作弊的可能。
然而陈阿肆未察觉,仆役的束腰革带上绣着苏州码子,衣褶摆动间,数字“十五”始终朝向裴玄霜。
“双六,天牌!”
骨盅揭开刹那,陈阿肆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押的是“至尊宝”,此刻却成了“闭十”。
裴玄霜的骰子堆成塔状,最顶上一枚刻着“卅”字,正对他的咽喉。
“泉州船队三日内离港。”
她拾起海图,盐粒从袖口洒落,在图上铺出崖州海岸线,“消防水龙的价码,得用硫磺矿来换。”
当夜,漳州盐场的血浸透了盐垛。
裴玄霜立在船头,看盐工将尸体抛入卤池。
盐水很快将血肉蚀成灰白,与盐粒混作一团,分不清哪是骨渣哪是结晶。
崔九捧着账本跪在甲板上,苏州码子被血污晕染,像一串溃烂的脓疮。
“十五船硫磺,七船走佛骨幡,剩下的……”“走‘天元’的棺材。”
裴玄霜截断话头,指尖点向码头新到的柏木棺椁——棺内铺满香料,底下却藏着精钢齿轮,“给墨卿先生捎句话,我要的弑神弩,该见血开锋了。”
海风突然变得腥咸刺鼻,远处传来渔民号子声。
一艘小艇靠上盐船,艇上老者递来汗巾,绣着被焚盐船的图案——与崖州工匠的暗号如出一辙。
汗巾裹着一枚铜齿轮,边缘刻“钧”字,齿缝里塞着半片硫磺结晶。
裴玄霜将齿轮投入卤池,铜绿瞬间吞噬了金属光泽。
“告诉李七郎。”
她望着齿轮沉没处泛起的泡沫,“他造的孽,盐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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