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八月中旬，连阴了一个多月的天终于放晴了，人们见着了久别的太阳。
雨后的马啣山，松土处全是被雨水冲成的小沟壑，坚石上全是被雨水冲洗干净的青面板。
太阳照着马啣山，稳稳当当地往西方移动，村民们走出房屋，伸展着懒腰，轻轻松松地呼一口气，舒舒服服地喊上一声，“天放晴喽，太阳出来喽。”
在迷雾中生活了一个多月后，云雾消散了，人们发现对面山地上田野里的小麦黄澄澄的一片，秋天己经在人们避雨的时候不知不觉来临了。
秋收的季节到了，村民们收拾农具到麦地里去了。
一天黄昏，母亲、姐姐和我在厨房里吃着晚饭。
咯吱一声院门被打开了，父亲穿着一件白色上衣，灰布宽裤子，军绿色橡胶鞋，背着一个大行李包站在院子里。
他喊了一声我的名字，“军子，我回来了。”
听见父亲的声音，盛饭的姐姐放下手中的勺子，迅速地掀开门帘跑到院子里去了。
母亲先是一愣，然后放下碗筷也到院子里去了，看着她们都出去了，我又扒拉了一口饭，嚼着这口饭出来见父亲了。
母亲接过父亲背在背上的行李包，脸上含着微笑地站在父亲跟前，父亲摸着姐姐的头，笑嘻嘻地说：“我桃子长大了。”
我看着父亲，他的头发理得整整齐齐的，脸也刮得干干净净的，只是比以前黑了一些。
一张古铜色的脸上隆起一峰高高的鼻梁，鼻梁两旁长着一对小眼睛，小眼睛上边是一双短而密的眉毛。
父亲先和姐姐亲热了一会儿，然后转脸对我说：“军子是不是又不乖了，气着你妈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母亲的脸。
母亲脸上瞬间的欢乐又没了，安放好父亲的行李后走到父亲的身边淡淡地说：“快到厨房吧，饭还剩点儿，你凑合着吃。
不够，我去给你拿块儿馍馍。”
我们跟着父亲走进了厨房。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被惊醒了，听见母亲和父亲在窸窸窣窣地说话。
父亲趴在炕头上，点着一支烟，红烟头发出一丝微弱的光，刚好照在母亲的脸上，她的嘴角流着眼泪。
父亲抽了一口烟，低声说：“焕琴，我在新疆工地上从村里来的人那里听说你父亲死了。
我也很难受，想着赶紧回来陪你度过这段艰难的日子，帮你照看这两个孩子。
可是老板不给钱，火车票又那么贵，我实在走不开。”
母亲在黑暗中望了一眼父亲，低声对父亲说：“我又不怪你。
只是你答应我父亲的，临走时说的，回来时要给他带新疆的羊羔肉。
爸爸等不及了，临死时都没尝到一口你这做女婿的给他答应的一块儿鲜羊肉。”
父亲又点上一支烟，叹了一口气说：“今年实在不好，下了一个多月的雨，闲闲地待在工地上挨饿，老板不发工钱又走不开。”
母亲往父亲身边挪了一下身子说：“我知道，全国都在下雨。
咱们家也遭了洪水，差点儿把你新建的那五间房子给泡塌了。”
父亲惊愕地瞪大眼睛，急匆匆地问：“到底怎么回事儿，哪儿来的水？
洪水全都能从水渠排到沟里去了，怎么能灌到房子里去呢？”
母亲的眼泪滴到父亲的胳膊腕上，哽咽着说：“那大哥把水渠堵住了，水从山上冲下来了。”
父亲气吁吁地说：“他们！
他们！”
父亲气得说不出话来，深深地吸一口烟，只见那红星子快速地往父亲嘴唇处移动。
静了一会儿，我又听见母亲说：“军子噘得很，我的话根本不听，还跟着庄上（村里）的林林、宏斌、喜龙跑到别人家的麦田里去抓兔子，跑到山里抓蛇，我根本管不了。
偷偷地就跑了。”
我听见母亲向父亲说我的事，赶紧严严实实地把被子捂在头上睡觉了，我怕父亲说出对我的管制措施。
第二天早晨起来，我安安分分地跟着父亲到麦地去了，没有任何想逃跑的心思。
秋收完后的一天，村里一位满脸横肉，卷头发，黄板牙，叫作世城的中年男人到我家来找父亲。
他是父亲小时候的玩伴，父亲把他让进厅房，沏好茶，端上馍，然后和他一起坐在木凳上聊天。
他对父亲说：“万祥，你再不出去了吧？”
父亲思索了一会儿说：“我跟媳妇商量一下，看她让不让我再出去了。”
世城呷了一口茶说：“你不要再出去了，我雇你给我打工。”
父亲疑惑地问：“你家的地也不多还需要雇人干？”
世城摇着肥脑袋说：“不是给我种地，跟我到山上去挖萤石。”
父亲接着问世城：“你找到萤石了？”
世城得意洋洋地说：“那天我在山上放羊，看见一块五颜六色的石头，觉得很奇怪就抱回了家。
中秋节那天我的一位联手（朋友）来我家吃羊肉，看见这块石头激动地告诉我这是萤石，很值钱的，让我去开采。
第二天我就在山上找到了矿点。
我己经从黑市上买好了火药，这两天就要到山上去放炮炸石头呢！”
父亲听完迟疑地问他：“私人开矿不好吧？”
世城信心满满地说：“咱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谁会管！
只要我们能挣到钱就行了。”
父亲担心着没有及时答应他。
但第二天他们喊着上山炸石头时父亲却跟着走了。
“轰——！
轰——”。
马啣山的一座山峦处，一股黄尘腾空升起，从黄尘中向西面八方飞出一个个拳头大的小石子，嗖嗖地从半空中划过。
或落在另一座山峦上，弹起一束黄尘，砸下一个小窝；或落在一块大石头上，小石子被撞得粉碎，在大石头前面开了花。
这样一日两声炮响，炸懵了山沟里吃草的牦牛，炸飞了草丛中孵蛋的山鸡，炸跑了山洞里栖身的黑狼。
炸得青草弯了腰，炸得花儿蔫了样儿，炸得马啣山日日颤抖。
世城拿着一面用红绸子做成的小旗子指挥着他的佣工们往手扶（拖拉机）车厢内装萤石，他叼着一支金城（烟名）烟欢欣地笑着。
2016年4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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