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五年西月初七,申时初刻,汴京农商银行。
沈砚的新筹在账本上戳出歪斜的印子,棱角刮过宣纸的声响,像极了父亲被拖走那晚,竹筹在青石板上蹦跳的尾音。
柜台后的算学博士正对着算盘发呆,见他进来,喉结滚动着举起一摞筹:“沈大人,李老汉的账……”话没说完,巷口传来含混的笑声——二十三个聋哑孩子举着刻小太阳的筹,跌跌撞撞往偏门跑,唐阿算的灰布衫拂过门框,带起母亲头绳的艾草香。
沈璃的算筹辫扫过木雕门框,“嗒嗒”声里混着馎饦的焦香。
李老汉靠在廊柱上,掌心的“平”字筹洇着晨露,在掌纹里积成小小的河。
沈砚递过凭证时,看见他袖口的勒痕渗出血珠,沿着筹身的刻痕往下爬,在凭证背面绣出个歪扭的“欠”——和十二岁那年,父亲沉在汴河底的筹上,被水泡淡的血字,分毫不差。
“按蓝筹记。”
沈砚指尖抚过账本,算学博士慌忙用筹摆“平”字,却把竖划歪成了断刃。
李老汉突然伸手,布满老茧的拇指擦过筹身:“得这么摆,横是春播的麦,竖是秋收的梁。”
他的声音发颤,像在复述母亲临终前的话,“当年我爹跳河前,攥着筹说,平字底下没粮食,就是个空架子……”偏门“咔嗒”打开,唐阿算带进来秘阁的潮气,袖中掉出半片焦纸。
沈砚接住时,指尖被烫得一缩——残页边角的Ω符号还在冒烟,像条烧红的蛇,正往沈璃腕间的算筹绳爬。
那是母亲用最后力气编的绳,此刻正轻轻发烫,与昨夜秘阁算筹发出的蜂鸣,在他太阳穴上敲出同样的节奏。
“阿算哥,星星筹!”
孩子们举着筹扑过来,唐阿算的冷脸软成棉絮。
他掏出根竹筹,筹身的“星”字周围缀着七个点,是沈璃昨夜在沙盘上摆的北斗。
“星星筹能照亮夜路。”
他打手语时,筹尖划过孩子们的掌心,沈砚看见最小的阿毛突然抿嘴——那是他父亲溺亡那晚,同样的筹尖,曾在他手背留下过红痕。
沈砚望向窗外,琉璃瓶折射的光在匾额上画着Ω形光斑,与沈璃补绣的棱堡图重叠。
父亲临终前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筹不是秤杆,是种子。”
他低头看见李老汉掌心的筹正在出汗,纹路里嵌着的不是金粉,是十年前汴河的泥沙,是去年冬天挖渠时的雪水,是此刻滴在筹上的、温热的泪。
算学博士的算盘“哗啦”散架,算珠滚到李老汉脚边。
沈砚弯腰捡起时,发现他腰间的穗子是枢密院的玄色——和巡河卒的铜锣穗子一样,和父亲被拖走时,衙役腰牌的穗子一样。
“利息折成麦种。”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哑,像被十年前的汴河水泡过,“秋后还粮,不还钱。”
沈璃领着孩子们出来,每个筹辫上都系着红绳——是用母亲的头绳拆的,她总说红绳能拴住算筹里的福气。
她走到李老汉跟前,指尖在筹身画圈,阳光穿过她的指缝,在老人掌心投下小小的麦田。
“筹是种子。”
她打手语时,腕间的绳结轻轻颤动,像母亲在天之灵,正隔着十年光阴,摸了摸他们的头。
李老汉突然笑了,满脸皱纹里盛着十年未见的光:“我爹当年要是知道,筹能变成麦种,说不定就不会攥着筹跳河了……”他把筹贴在胸口,沈砚看见筹身的“平”字正对着心脏的位置,像块烧红的炭,要把十年的冰窟窿,烫出个透亮的洞。
唐阿算的手语突然又快又急,筹尖在地上划出火星:“虹桥下在凿河!”
沈砚接过烧焦的图纸,箭塔“三七”下的“危”字只剩半边,露出底下的“河”——是父亲教他写的第一个字,是母亲熬粥时,勺柄在锅底划出的纹路。
他望向沈璃,她正带着孩子们在地上摆“河”字,三横是水,竖是堤,中间的“平”字,像座永远修不到头的桥。
“走。”
沈砚拍了拍李老汉的肩,老人掌中的筹突然发光,与沈璃腕间的绳结遥相辉映。
孩子们举着星星筹跟上,红绳在风里飘成母亲绣了一半的“平”字——她临终前说,等孩子们能把筹摆成平字,这世道,就该不饿了。
虹桥下的水很急,枢密院的差役正往河里砸木桩,靴底的红胶泥簌簌掉落,混进汴河的泥沙。
沈璃蹲在岸边,用筹量着水位,筹身的“平”字倒影被水波揉碎,又拼起。
沈砚看见李老汉跪在河边,把筹按进湿泥里,像在种下一粒麦种——十年前父亲沉下去的筹,此刻正在老人掌心,长出第一根嫩芽。
孩子们的星星筹在暮色里闪着微光,像落在人间的北斗。
沈砚忽然想起,母亲曾在他和沈璃的筹上刻过小太阳,说每个小太阳都是未熄灭的希望。
此刻他望着李老汉背上的补丁,望着唐阿算袖口的焦痕,望着沈璃辫梢的碎光,突然明白——这世道的平字,从来不是算筹摆出来的,是无数人用掌心的血、眼里的光、心里的盼,一寸寸焐热的。
汴河的水在虹桥下奔涌,带着新种下的筹,流向看不见的远方。
而沈璃的手语还在比着“平”字,算筹辫上的红绳,正轻轻叩打她的肩胛骨,像母亲当年哼的、没哼完的摇篮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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