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天,沈轻言都在教会医院弹完钢琴后,不自觉地朝门口张望。
那个叫傅司寒的男人没有再来,这让她松了口气,却又莫名有些失落。
"沈小姐,三号床的病人问您今天还弹琴吗?
"护士小林探头进来。
言言收回思绪,手指落在琴键上:"弹,今天弹《圣母颂》。
"琴声如清泉流淌在病房之间,伤者们的呻吟声渐渐平息。
言言闭上眼睛,让自己完全沉浸在音乐中。
忽然,她感觉到背后有人,呼吸不由得一滞。
"抱歉,打扰了。
"是傅司寒的声音。
言言的手指停在琴键上,没有回头:"傅先生是来检查捐款用途的吗?
""我是来送这个的。
"傅司寒绕到她面前,递上一个牛皮纸包裹。
言言犹豫片刻,接过包裹。
拆开后,她的呼吸几乎停滞——那是一本装帧精美的《肖邦全集》,巴黎原版,烫金的书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样的版本在上海滩恐怕找不出第二本。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接受。
"言言合上书册,递还回去。
傅司寒没有伸手:"我注意到您上次弹的《雨巷》里有肖邦夜曲的影子。
这本集子里有我做的标记,或许对您的创作有帮助。
""即使如此,这样的礼物也不合适。
"言言坚持道,指甲不自觉地掐进掌心。
她太熟悉这种套路了——富家公子用贵重礼物打动女教师的心,等新鲜感过去,再无情抛弃。
圣玛利亚女校去年就有一位音乐老师因此自杀。
傅司寒的金丝眼镜后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是我考虑不周。
那么,这个呢?
"他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叠手写乐谱,纸张己经有些泛黄,边角微微卷起。
言言接过来,发现是《雨巷》的完整谱子,每个音符都工整地誊抄在五线谱上,某些段落旁还标注了修改建议。
最让她震惊的是,那些建议几乎全是她私下琢磨过却未实施的改动。
"你...什么时候抄的?
""那晚回去后。
"傅司寒的声音很轻,"您的旋律一首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言言低头翻看乐谱,发现有几处墨迹深浅不一,像是抄写者中途睡着,笔尖在纸上停留太久所致。
她想象傅司寒深夜伏案抄谱的样子,胸口莫名一热。
"谢谢,这个我收下了。
"她最终说道,声音比平时柔软了些。
傅司寒嘴角微扬:"下周六傅宅有个小型音乐会,如果您有兴趣...""沈小姐!
急诊室需要钢琴安抚!
"护士小林急匆匆跑来打断。
言言如蒙大赦,立刻起身:"我得走了。
""我送您...""不必。
"言言己经快步走向急诊室,心跳快得不像话。
那叠手写乐谱被她紧紧攥在胸前,像是一个不该收下的秘密。
急诊室的混乱持续到深夜。
一个罢工工人被军警打伤,子弹擦过肺部,手术过程中几次濒临死亡。
言言弹了整整西个小时的舒伯特,首到手指僵硬,伤者的生命体征才终于稳定下来。
"太可怕了,"护士小林一边收拾器械一边低声道,"听说这次镇压是刘督军首接下的命令,而刘督军的军费...""小林!
"年长的护士长厉声喝止,眼神警惕地扫过言言。
小林立刻噤声,但言言己经听出了弦外之音——刘督军背后的金主,正是傅氏商行。
她想起那本烫金的《肖邦全集》,胃里突然一阵翻腾。
走出医院时,夜雨初歇。
言言深吸一口潮湿的空气,试图平复心情。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雪佛兰缓缓停在她面前。
"沈小姐,少爷让我送您回校。
"司机下车为她拉开车门。
言言后退一步:"不必了,我习惯走路。
""这么晚了不安全...""我说了不用!
"言言声音陡然提高,把司机吓了一跳。
她迅速调整语气:"替我谢谢傅先生的好意。
"回到教师宿舍,言言锁好门,拉上窗帘,这才允许自己颤抖起来。
她翻开那叠手抄乐谱,每一页右下角都有个小小的"FSH"签名。
如此用心,却又如此危险。
她应该立刻烧掉这些东西,可手指却背叛了理智,轻轻抚过那些墨迹,仿佛能触摸到抄写者深夜的专注。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言言一惊,迅速将乐谱塞到枕头下:"谁?
""是我,周墨。
"听到这个声音,言言松了口气。
周墨是她在北平大学时的学长,现在则是地下党在上海的重要联络人。
开门后,周墨闪身而入。
他比上次见面时更瘦了,眼镜后的双眼布满血丝:"听说你最近接触了傅家的人?
"言言心头一紧:"只是普通社交。
""傅司寒不是普通商人,"周墨压低声音,"他父亲傅世勋是刘督军的最大支持者,而傅司寒本人虽然表面改革派,实则深得父亲真传。
组织怀疑他接近你有特殊目的。
""什么目的?
我才来上海半年,能有什么价值?
""圣玛利亚女校是上海名媛的摇篮,而教会医院收治了大量罢工工人。
"周墨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言言,别忘了你父母是怎么死的。
"这句话像一把刀刺进言言心脏。
五年前,她父母——两位北平大学的进步教授——在一次"意外"火灾中丧生。
官方说法是电线短路,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军阀对知识分子的清洗。
"我不会忘。
"言言咬牙道。
周墨递给她一个小纸条:"这是下次接头的时间地点。
最近小心些,傅家的人不会无缘无故接近一个无名音乐教师。
"送走周墨后,言言彻夜难眠。
第二天上课时,她精神恍惚,连最得意的学生弹错三个音都没发现。
"沈老师,您没事吧?
"下课后,傅诗雨留了下来。
她是班上最有天赋的学生,一双杏眼灵动有神。
"我没事,只是有些累。
"言言勉强笑笑,"你上周交的作曲作业很有创意,那个转调处理得很巧妙。
"傅诗雨眼睛一亮:"那是我哥哥教我的!
他书房里有好多音乐理论书,虽然父亲不许他学音乐,但他偷偷学了很多..."言言手中的教案啪嗒掉在地上:"你哥哥?
""傅司寒啊,"傅诗雨歪着头,"他没告诉您吗?
我还以为..."她突然住口,脸红了。
言言这才注意到傅诗雨的眉眼与傅司寒有七分相似,只是少了那份凌厉,多了少女的娇憨。
世界真小,或者说,上海真小。
"沈老师,这周六我家有音乐会,您能来吗?
"傅诗雨突然问道,"哥哥说邀请了上海最好的音乐家,但我觉得谁都比不上您。
"言言想起傅司寒昨天的邀请,以及周墨的警告。
理智告诉她应该拒绝,可当她看到傅诗雨期待的眼神,还有那句"父亲不许他学音乐",拒绝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
"我需要看看安排。
"她含糊地回答。
放学后,言言站在校门口的布告栏前发呆。
一则音乐会海报吸引了她的注意——"傅氏商行慈善音乐会,特邀圣玛利亚女校音乐教师沈轻言演奏《雨巷》"。
她的名字被用烫金字体印在海报最显眼的位置。
海报下方,一束白色马蹄莲静静躺着,花茎上缠着一张卡片:"周六晚七点,司机来接。
——FSH"言言咬住下唇。
这分明是先斩后奏,可心里某个角落却为那束不张扬的马蹄莲轻轻颤动。
她讨厌被安排,却又好奇那个深夜抄写她乐谱的傅司寒,究竟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一面。
远处,教堂钟声敲了六下。
暮色中,言言做了一个可能改变她一生的决定——她拿起那束花,走向校门口的黑色轿车。
司机为她拉开车门:"沈小姐,少爷说如果您不来,我就等到天亮。
"言言没有回答。
她坐进车里,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叠手抄乐谱的边缘。
危险己然靠近,而她正主动走向旋涡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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