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的春日,沅江的桃花汛裹挟着绯红的花瓣奔涌而来。
十七岁的宋教仁身着青布长衫,站在桃源漳江书院的青石阶上。
晨雾缠绕着朱漆大门,“漳江书院”西个鎏金大字在熹微晨光中若隐若现,门楣上的木雕麒麟历经百年风雨,仍昂首欲飞。
门旁的古槐新芽初绽,枝桠间传来几声鸟鸣,惊起檐下两只白鸽,扑棱棱飞向书院后的桃林。
他深吸一口气,跨进门槛,靴底叩击青石板的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惊起泮池中的锦鲤,搅碎了水面倒映的蓝天白云。
书院的格局方正如印,中轴线上依次排列着明伦堂、讲堂、藏书楼,两侧厢房为师生居所。
宋教仁沿着卵石小径前行,途经花坛时,几株早开的芍药正舒展花瓣,露珠在叶面滚动,折射出七彩光晕。
明伦堂前,山长黄彝寿身着灰布长衫,手持竹节烟杆,正与几位先生交谈。
见宋教仁走来,黄彝寿迎上前来,目光落在少年手中卷着的《史记》上,嘴角泛起笑意:“少年读史,当知兴亡。”
藏书楼是书院的心脏。
推开楠木大门,一股陈腐的墨香扑面而来,混合着窗外桃花的芬芳。
宋教仁仰头望去,雕花木梁上悬着“学海无涯”的匾额,一排排书架从地面延伸至屋顶,《西书五经》与《海国图志》毗邻而居,《天演论》与《资治通鉴》相映成趣。
黄彝寿从架上抽出一本《明夷待访录》,递给宋教仁:“黄宗羲说‘天下为主,君为客’,此等思想,或许能解你心中之惑。”
宋教仁指尖轻抚书页,忽听得窗外传来朗朗书声,循声望去,只见覃振正倚着古槐诵读《时务报》,阳光透过枝叶洒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一层金边。
覃振是宋教仁在书院结识的第一位挚友。
他出身桃源望族,却厌恶科举仕途,醉心于新学。
两人常在课余结伴漫步沅江,看千帆竞发,听渔歌互答。
某日,他们在江边遇见一位老艄公,艄公指着江上的外国商船,叹道:“这些红毛鬼子的船,跑得比咱们的快十倍,咱们的货都被他们抢了。”
宋教仁望着江面上飘扬的米字旗,拳头渐渐握紧:“终有一日,我要让这些洋人知道,中国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书院的学习生活紧张而充实。
每日破晓,宋教仁便来到泮池边的古槐下诵读《史记》。
晨光透过枝叶,在他的书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仿佛历史的碎片在眼前拼接。
“陈涉世家”的文字在他口中朗朗而出,惊起树上栖息的白鹭,扑棱棱飞向远方。
午后的算学课上,他跟着教习拨动算盘,听着珠子的噼啪声,忽然意识到:“天下大势,正如这算珠,若不革新算法,终会被时代淘汰。”
光绪二十六年的端午节,桃源的龙舟赛盛况空前。
宋教仁与覃振挤在沅江岸边,看数十条龙舟如离弦之箭,汉子们赤膊挥桨,船桨拍起的水花溅在脸上,凉丝丝的。
鼓声震天,岸上的百姓呐喊助威,彩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当一艘绘有青龙的龙舟冲过终点时,宋教仁忽然想起屈原,那个在汨罗江畔行吟的诗人,那个以死明志的爱国者。
他转头对覃振说:“今日赛龙舟,不仅是纪念屈原,更是要让子孙后代记住,家国情怀需代代相传。”
书院的后山有一片桃林,每逢春日,桃花盛开,如云霞缭绕。
宋教仁常在这里与同窗讨论时局。
某日,他们围坐在桃树下,覃振忽然摘下一片花瓣,抛向空中:“遁初,你说这花瓣随波逐流,像不像如今的中国?”
宋教仁望着花瓣在风中翻转,想起黄彝寿在讲堂上展开的《时局图》,列强的利爪几乎要撕碎大清的版图。
他站起身,指着远处的沅江:“不,我们不是花瓣,我们是船夫。
只要握紧船桨,终能逆流而上。”
隔年深秋,书院的银杏叶纷纷扬扬。
宋教仁在藏书楼整理书卷,忽然发现一本《革命军》。
邹容的文字如惊雷在他耳边炸响:“革命者,天演之公例也;革命者,世界之公理也。”
他读得热血沸腾,首到暮色降临,油灯在风中摇曳。
黄彝寿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感慨道:“遁初,你胸中的火,足以燎原了。”
离别的日子终于到来。
光绪二十七年冬,宋教仁收拾好行囊,准备前往常德西路师范求学。
临行前,他再次来到藏书楼,抚摸着那些曾陪伴他度过无数日夜的书卷。
黄彝寿递给他一本《海国图志》,扉页上题着“睁眼看世界,以笔醒万民”。
沅江的渡船鸣笛启航时,覃振赶来送行,塞给他一枚刻着“天下为公”的玉佩:“此去常德,望你不忘初心。”
站在船头,宋教仁回望渐渐远去的漳江书院。
书院的飞檐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艘即将启航的巨轮。
他摸了摸怀中的《海国图志》,想起在书院的两年时光——那些在藏书楼度过的晨昏,那些与同窗在桃林的激辩,那些在沅江畔的沉思。
江风鼓起他的长衫,他知道,漳江书院的求学经历,不仅让他博览群书,更在他心中播下了革新的火种。
此刻,少年的目光越过沅江的波涛,望向更广阔的天地——那里有常德师范的新学浪潮,有他将用一生去书写的时代篇章。
沅江的波涛依旧奔涌,而宋教仁的心中,己掀起了改天换地的波澜。
他知道,桃源的山水赋予他灵气,漳江书院的书卷赋予他智慧,而时代的召唤,将指引他走向更远的远方。
当渡船消失在晨雾中,书院的钟声悠然响起,仿佛在为这个即将踏上新征程的少年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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