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宴前夜,柳昭颜在灯下反复研习那卷《棠梨煎雪》。
琴谱边角的批注笔迹峻拔,偶尔夹杂一两句意境解读,字里行间透着执笔人的风骨。
她指尖虚按琴弦,忽然在末页发现一行极小的字:"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姑娘,该试明日要穿的衣裳了。
"青竹捧着个锦盒进来,眼中闪着兴奋的光,"靖安侯世子又差人送了东西来。
"盒中是一件月华裙,素白底子上绣着银线暗纹,行动间如月光流淌。
柳昭颜指尖抚过裙面,却在衣领处摸到个硬物——枚白玉平安扣,内侧刻着"卿颜"二字。
"这..."她耳根发热,急忙将玉扣藏入袖中,"太逾矩了。
"青竹抿嘴一笑:"世子说,明日宴席上姑娘弹琴时穿着,定然惊艳全场。
"她压低声音,"连太子殿下都会...""收起来吧。
"柳昭颜突然打断,声音比想象中尖锐,"我穿自己那件天水碧的。
"夜深人静时,她取出枕下的锦帕与琴谱,借着月光并排而放。
一方是冷香犹存的墨梅,一卷是力透纸背的字迹。
窗外雪光映着窗纱,将两个影子投在墙上,忽近忽远,始终隔着一段距离。
宴席当日,慈宁宫暖阁地龙烧得极旺。
柳昭颜抱着绿绮琴入内时,己有不少王公贵胄在座。
她穿着素雅的天水碧襦裙,发间只簪一支银蝶步摇,在满室珠光宝气中反而格外醒目。
"柳小姐这边请。
"引路宫女将她带到屏风后的琴案前,低声道,"太子殿下吩咐,您不必出席宴饮,弹完三曲便可退下。
"柳昭颜垂首应是,心里却像被细针扎了一下。
原来在他眼里,自己连露面都不配。
丝竹声起,宴席正式开始。
透过纱屏,她看见沈容与端坐在太后左下首,一袭玄色金线蟒袍,玉冠束发,正垂眸饮茶。
对面席位上,苏玉卿着靛蓝锦袍,含笑与旁人交谈,目光却不时扫向屏风。
《阳春白雪》第一个音响起时,满堂笑语骤然安静。
柳昭颜闭了闭眼,将所有杂念摒除。
琴音如雪落春涧,时而清越如碎玉,时而低沉如幽泉。
弹到激越处,腕间雪肌香随袖风飘散,竟引得几只彩蝶误入暖阁,绕着她翩跹起舞。
满座哗然中,她余光瞥见沈容与捏着茶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而苏玉卿己情不自禁站起身,眼中满是惊艳。
曲终时,太后连连称赞:"好个琴引蝶舞!
赏金丝蜜枣一匣,云锦两匹。
"柳昭颜伏地谢恩,正要退下,忽听太后又道:"出来让哀家瞧瞧,是哪家的姑娘这般灵秀。
"纱屏撤去的瞬间,她看见沈容与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跪在殿中央,她能感觉到无数目光如箭矢般射来,其中最灼热的两道,一道来自左首的太子,一道来自右席的世子。
"抬起头来。
"太后和蔼道。
柳昭颜缓缓仰脸,听到西周传来细微的抽气声。
太后笑着点头:"果然是个标致的。
许人家了没有?
"她顿时面红耳赤,还未作答,沈容与突然开口:"皇祖母,柳小姐是明玥的伴读,年纪尚小。
"这话听着是解围,实则警告。
柳昭颜指甲掐进掌心,垂眸道:"臣女专心侍奉公主,不敢作他想。
"太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太子,又瞥向欲言又止的苏玉卿,忽然笑道:"哀家看柳丫头与玉卿年纪相当...""太后容禀。
"沈容与声音冷峻,"边关刚传急报,靖安侯需世子即刻返营。
"满座愕然。
苏玉卿脸色骤变,却不得不离席跪谢。
柳昭颜跪在原地,感受到两道视线如刀光剑影在她头顶交锋。
宴席散后,柳昭颜抱着赏赐匆匆离去,却在回廊拐角被拦住。
苏玉卿眼中带着来不及掩饰的不甘:"柳小姐,家父并未传召,这是太子...""世子慎言。
"她后退半步,"边关要务岂可儿戏。
"苏玉卿突然抓住她手腕:"跟我走。
"他声音压得极低,"太子根本不在意你,他只是在防着柳家与二皇子..."柳昭颜挣脱不开,正慌乱间,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沈容与带着赵风缓步而来,目光落在两人交缠的手上,眼中寒光乍现。
"世子还不启程?
"他声音平静得可怕,"莫非要抗旨?
"苏玉卿不得不松手,却在擦肩而过时将一个荷包塞进柳昭颜袖中:"等我。
"这声耳语轻得如同幻觉。
待他走远,沈容与忽然伸手抬起柳昭颜的下巴,力道大得让她吃痛:"好一个琴引蝶舞。
"他拇指擦过她唇上胭脂,"柳小姐今日大出风头啊。
"柳昭颜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那双总是冷若冰霜的眼睛里此刻燃着暗火,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
她颤抖着取出袖中荷包:"殿下明鉴,臣女并未..."沈容与劈手夺过荷包,看清里面是枚与白玉梨花簪配套的耳坠后,竟冷笑一声首接扔进一旁的莲池。
"咚"的落水声如同敲在柳昭颜心上。
"记住你的身份。
"他松开她,又恢复成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三日后随明玥去护国寺上香,不得擅自离队。
"柳昭颜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
回到居所,她发现绿绮琴的第七弦不知何时断了,蜷曲的弦丝像一道狰狞的伤口。
三日后,护国寺钟声悠远。
柳昭颜跟在公主轿辇后,心不在焉地数着台阶。
行至半山腰,前方突然传来惊呼——公主的轿辇绳索断裂,眼看就要坠下山崖!
电光石间,一道玄色身影飞掠而过,稳稳托住轿辇。
柳昭颜冲上前扶住惊魂未定的公主,抬头正对上沈容与凝重的目光。
他右手衣袖被崖石划破,鲜血顺着手腕滴落。
"皇兄!
"公主扑进他怀里大哭。
沈容与轻拍妹妹后背,眼睛却盯着柳昭颜:"检查绳索断口。
"她凑近一看,倒吸一口冷气——断口整齐,明显是被人割过。
抬头时,发现太子眼中闪过一丝她从未见过的阴鸷。
回程路上,沈容与破天荒地骑马跟在公主轿辇旁。
经过一片枫林时,他突然俯身将柳昭颜拦腰抱起,转瞬间将她带离队伍,落在十丈开外的古松后。
"殿下!
"她惊呼未落,就被按在树干上。
沈容与染血的手捏住她后颈,呼吸喷在她耳畔:"听着,今日之事是冲着明玥来的。
你与她形影不离,很可能成为下一个目标。
"柳昭颜浑身发抖,却不是因为恐惧。
这是太子第一次离她如此之近,近到她能数清他睫毛的颤动,闻到他衣领间沉水香混着血腥的气息。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她声音细如蚊呐。
沈容与眸光一暗,突然低头逼近,却在即将触到她唇瓣时硬生生停住:"因为..."他喉结滚动,"你是我最好的棋子。
"这句话像一柄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剖开她心脏。
柳昭颜闭上眼,泪水滚落脸颊。
沈容与僵了片刻,竟鬼使神差地吻去那滴泪,咸涩的味道在唇间化开,让他浑身一震。
远处传来寻找太子的呼声,他如梦初醒般松开手,转身时丢下一句:"明日开始,称病闭门。
"柳昭颜滑坐在地,摸到袖中苏玉卿偷偷塞来的纸条——"三更,西角门白梅树下"。
她将纸条揉碎,看着那个玄色身影消失在枫林深处,忽然觉得这深宫如牢,而自己不过是困兽犹斗。
当夜三更,柳昭颜站在窗前,望着西角门方向。
月光如洗,照得满地霜雪。
她手中握着那支白玉梨花簪,久久伫立。
远处传来更鼓声,终究,她没有踏出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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