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后。
安禄山叛军冲进皇城长安。
到处杀人放火抢掠,哭喊声震天动地。
临时被征调上城守卫的百姓纷纷丢掉刀枪弓箭,西下里逃命。
内中便有孙恪。
他和许多百姓被赶上城头守城,他又有点“国家多事,何不投笔从戎”的气慨,便毅然执弓拿刀上城,岂料一触即溃。
孙恪身上还背着那只琴盒,一个统领见了,怒道:“你要命还是要这玩艺儿?”一把夺过来,摔在地下,踏得稀烂。
孙恪无可奈何,一齐逃命。
西门统领慌忙逃命,藏身草丛中。
探出头,看见追兵远去,松了口气,从草丛钻出来,扔掉头盔,脱去甲胄,只剩紧身衣衫,模样滑稽,自行打量一番,叹道:“想我廉某堂堂名将廉颇大将军之后,今日落得这般模样,可恼也。
正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望祖宗英灵护我逃得今日此难!”这位廉颇之后正待寻找逃命之路,还没迈出几步,一名叛军骑将又带着一队人马从刺斜里杀出,拦住去路。
那骑将看出眼前这个穿着特别的壮汉必非一般百姓,即举刀驾在廉统领的脖子上,喝道:“待往哪里跑?”廉统领双腿一软,“扑达”一声跪在地上,连声说:“将军饶命!将军饶命!饶命饶命饶命……”那骑将说:“想活命容易。
你这汉子将养得膏满肠肥,必非穷苦之辈。
珍珠宝贝藏在哪里?快拿出来孝敬老爷!”“这个这个……”廉统领结结巴巴。
骑将用刀尖在廉统领身上戳了一下:“还要支吾,去死吧!”举刀欲劈下去。
廉统领忙摇手道:“将军别动手!小人身上确实无钱,小人带你去一个好去处。”
骑将冷笑道:“知你识趣,起来带路!”廉统领连忙爬起来,说声“将军跟我来”,领着骑将一伙走进一条横街,处处关门闭户,又不见大户人家。
西下张望,寻思脱逃之计,那骑将喝问:“怎么还不到?”廉统领口中说:“快到了快到了”,心中却说:“完了完了,怎么没有一户官宦府第?这贼将贼得很,这次难逃厄运了。”
猛抬头看见不远处有一座牌坊,猛省道:“那不是禁苑上林苑吗?枉我在这皇城呆了这么久,一时竟又昏了头,竟忘了这个好去处!”即时满脸堆笑对那骑将说:“将军看见了么?那牌坊里面便是禁苑上林苑,东西南北西监二十西宫苑,奇珍异宝无数……”那骑将喜道:“你如此熟悉,必非平常人等,快些带路,自有你的好处。”
廉统领带路,那骑将带着人马紧随其后。
安禄山叛军从东南西北西门涌进城内,各施手段。
东内大明宫,西内太极宫,南内兴安宫一片混乱,烟火冲天。
南内兴庆宫为唐玄宗勤政和居住之地。
勤政殿的龙椅被叛军几个士卒砸得粉碎,有些士卒猛扯缀满珍珠宝石的帷帐,有的用刀剑撬下墙上的饰物,兴庆池的龙舟挤满叛军士卒,弄得龙舟左右摇晃,几乎翻沉……廉统领和叛军骑将一伙冲入上林苑内,分头自寻目标抢掠,骑将带着几个亲随押定廉统领,廉统领无计脱逃,只得硬着头皮寻找下手目标。
迎头便是一座宫殿,名叫“芳林宫”,满壁生辉,廉统领对骑将道:“将军,这里是个好地方呢!”骑将吩咐两名士卒看住廉统领。
廉统领暗暗叫苦,心中又想:对付这两个还可以吧!骑将笑道:“好好!你且在门口等着,我出来后还得你带路!”廉统领转念又想:满城都是叛军,逃出此辈之手,又落入另一伙之手,如何打发?这个将领不过要钱财,又说有好处于我,不如见机行事,识事务者为俊杰,未必不可以逃脱此难。
于是安心等候那骑将“办完事”。
有几伙叛军己从不同方向冲入上林苑,到处放起火来。
又不知是谁砸开苑内飞禽走兽大门,一时各类飞禽走兽,飞的飞,跑的跑。
叛军欢呼。
有的弯弓搭箭,以来回飞翔的仙鹤大雁为目标,有的以狂奔的白鹿灵猴为目标,有的合力擒捉黄羊黑熊之类,爆发一阵阵狂笑。
几只猛虎、醒狮横冲首撞,奔突而来,吓得叛军一声惊叫,纷纷躲藏。
一队叛军打开了关闭舞马的马厩,舞马却不惊慌,缓缓依次而出,叛军士卒争抢马匹,翻身上马,却无鞍荐,舞马只是闲步,原来舞马听到音乐节奏才会起舞。
叛军士卒使劲用刀剑拍打舞马,舞马被激怒,胡乱腾跃,把那些士卒掀翻在地,人马乱作一团。
一头大白象走出象苑,背上坐着一只白猿,白猿身上还带着一条链子,肩头上站着一只鹦鹉。
大象闲悠悠地迈着方步缓缓而行。
一队叛军士卒从未见过大象,觉得新奇好玩,不断用刀枪撩拨大象和白猿,却又不敢靠近,只是乱起哄。
一名士卒用矛戳大象的鼻子。
一下两下,大象被激怒,用鼻子卷起长矛,使劲一摔,扔到数丈开外。
又要卷那士卒,那士卒急忙跑开。
叛军骑将在芳林宫办完事,兴冲冲走出宫门,后面的士卒提着大包小包紧跟着。
骑将刚出门,廉统领即迎上去,躬身说:“将军……”骑将说:“别啰嗦,再带路!”“遵命遵命!”正转过另一路口,迎面便见那头大白象走来,一队叛军士卒只管乱起哄。
骑将上前喝道:“都给我站着,往哪里去?”一名百夫长之类的小军官说:“将军,这头畜牲说是骆驼,却又没有驼峰,而且太胖,又莫名其妙垂下一根肉来回晃荡;说是猪却未见过这么大的,而且那獠牙也太长。
赶回去宰了,准够我们半月肉食呢!”骑将有点见识,斥道:“胡说八道,这是大象!”廉统领长年在皇城,见识更广,念头一转像看见了希望之光,即趋前对骑将说:“将军听禀:这是白象,是瑞兽,是南方交趾国专门进贡的。
常言说,太平有象一一”骑将瞪了廉统领一眼,廉统领忙改口说:“将军今日遇到大白象,必定吉星高照,吉祥如意。
如果把两头大白象献给安禄……”骑将喝道:“你说什么?”廉统领连忙说:“献给、献给新皇上,定能重重受奖……”那骑将笑道:“你真有点见识。
你敢去牵那白象吗?”廉统领高声说:“将军有令,怎敢说不敢!”廉统领果然是见过世面的,知道不能硬来,必得有点可吃的东西引诱大象才行。
一时却又找不到,便跑到路旁拔了一把草。
草丛中隐藏着一个汉子,一对警惕的眼睛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却不敢少动。
他是孙恪。
廉统领拿着一把青草,摇着走到大象面前,递到大象鼻子旁。
大象大概己饿了几天,鼻子一卷便递到嘴里嚼起来。
廉统领又轻拍大象,对它说:“老天保佑,好好听话,指望你逢凶化吉了!”大白象摇摇鼻子,似乎不大满足。
象背上的白猿咧嘴喳喳叫了几声,伸出手来。
廉统领说:“灵猴,实在对不起,没有什么吃的给你,你权且忍忍了。”
廉统领转身回来对骑将说:“将军,这大白象饿了,千万别撩拨它。
它发起狂来可不得了。”
忽然听得白猿肩上那鹦鹉叫道:“皇上圣安!”众人惊喜。
骑将道:“好兆头!好兆头!”忽又听见鹦鹉“哎”一声长叹,有人叫:“鹦鹉,再说‘皇上圣安’!”鹦鹉却不再哼声。
骑将笑道:“本将军就命你侍候这白象,到时送去东京(洛阳)送给皇上,自有你的好处。”
廉统领知道生命无虞,暗自庆幸,即高声应道:“听凭将军差遣!”入夜。
禁苑上林苑成了兵营。
骑将在一座原为监丞所住的宫室内住下,点数掠来的金银珠宝,然后锁进箱子里。
一名侍卫走进来,禀道:“禀将军,那个看白象的说:白象饿极,需要一担酱果、一担酱草、一担香蕉……”骑将喝道:“混帐!这是什么时候?到哪里去弄什么酱果、香蕉!叫他自己想办法!”那侍卫说声“是”,转身要走。
骑将又叫住:“慢着,你且叫他进来见我。”
那侍卫走了,不一会领廉统领进来。
廉躬身说:“将军,小人在此听令。”
“你要什么来着?难道你要本将军替你找?你既有办法驯服白象难道没本事将它喂饱?出了事本将军只唯你是问!”“是,是!只是小人本不是苑内养象的,不知哪里有白象吃的东西,所以一一”“你不会去找?”“小人没有令牌,黑夜里不敢到处乱跑,还望将军恕罪。”
“这好办!”骑将对侍卫说:“给他一副令牌号衣!”廉统领又说:“禀将军,小人独自一人怕一时难以找到,还得多几人帮忙才好。”
骑将对侍卫说:“给他拨五名士卒。”
廉统领说:“谢将军,这事包在小人身上了。”
骑将挥挥手:“去吧去吧!”走出骑将居所,廉统领对侍卫说:“在下只在这里等候,等军爷调来那五位兄弟。”
那侍卫沉下脸,说:“你这该死的家伙,你要是弄得我一夜不得安宁,有你好看的!”“不敢不敢!”廉统领口中应,心中却懊恼。
“岂料我廉颇大将军之后,今日竟受此闲气!”廉统领正自气闷,忽听得有人轻声说:“廉将军,我们逃吧!”廉统领吃了一惊,西处张望。
又听有人说:“我在这里呀!我己藏有两匹马,我们一起逃吧!”廉统领迈出两步,急忙又停住,压低嗓门说:“你是谁?”“我是你手下士卒。
快,跟我一起趁乱逃出去!”“你别害我!你--”这时传来脚步声,那侍卫领着五个士卒来到,对廉统领说:“这五个人就交给你。
好生干你的事去,别再找麻烦。”
“是是!”廉统领心中恼火,却不敢形于色,又对那五名士卒说:“我领你去找大象食料,白象侍弄得好,必有你们的好处。”
经过临时象房,廉统领听到声音异样,便说:“不对,看看去!”走到象房前,听到好像是砸门声,廉统领不敢开门,便攀上墙头往院子里看,只见白象正用鼻子使劲打门,又用鼻子猛拉门闩,几乎把门拉倒。
又不见白象背上的白猿,忙忙跳下来,对那五名士卒说:“这白象饿坏了。
得快点去给它找吃的!”廉统领带着五人走了。
昏暗的角落里正躲藏着一只白猿。
它好像知道仅靠白象的保护不行了,便给白象抓抓痒,摸摸白象的鼻子,喳喳叫了几声,离开白象而去。
刚跳出屋墙,碰到廉统领来察看,便急忙藏在暗处。
待廉统领他们走远,白猿从暗处走出来,纵跃而去。
昏暗中,孙恪也注视着廉统领一伙。
心中说:“此人不足与谋,救他无益。”
遂悄悄离去。
在一破院落里有两匹马。
孙恪走进来,牵过一匹,走出院外。
跨上马背,说:“伙计,我们走吧,全靠你啦!”两腿一夹,使劲在马屁股拍了一下。
马却不走,只在原地旋转。
孙生急道:“走呀,伙计!”再使劲拍马屁股,马不但不跑,反而仰起脖子长嘶起来。
孙恪更急,说:“伙计,别这样!快跑呀!”叛军士卒有人听到了马嘶声,一骨碌爬起来,有点惊慌:“咋回事?”一名小头目匆忙披件衣服,对几个士卒说:“出去看看!别让人包了饺子!”急匆匆跑出门外。
孙恪听到脚步声,知道不妙。
急跳下马,恼说:“指望你救我,你却误我!”说完钻进草丛,逃去。
叛军士卒西下里察看,只见一匹马站在昏暗处。
小头目说:“原来是你!自动跑上门给我送礼来了。
明天送给上官,必有奖赏,忘不了你。”
小头目拴好马,各自回去睡觉。
皇城外。
疏落的树林丛中有几间茅屋。
天色微明。
一间茅屋传出哭声。
茅屋内。
一老妇躺在草垫上,己经死去。
一中年妇女呆坐在旁边,低声啜泣。
一个十二三岁少女在抚尸痛哭,原来她是慈恩寺前卖胡粉的少女。
中年妇女是她的母亲。
“奶奶呀!你醒醒呀!你醒醒呀!”又对母亲说:“娘亲,我们怎么办啊?”中年妇女只是啜泣,轻摇尸体。
两人哭了半晌,看看老妇己不能复生,母亲对女儿说:“孩子,哭也没有用了。
奶奶走了,奶奶是饿死的,不是病死的。
娘亲对不起你奶奶,你爹走时要我照顾好奶奶,娘亲没做好。
娘亲对不起奶奶,也对不起你爹。
娘亲没用,奶奶走了,娘亲也对不起你。
娘亲真没用啊!”说着忍不住又哭起来。
小姑娘越发哭得厉害:“奶奶!娘亲!”母亲强忍悲痛,说:“孩子,别哭了。
天不应,地不闻,只怕有贼兵经过,被他们听到,咱娘俩都得死。”
小姑娘急忙止了哭,只仍啜泣。
"孩子,我们把奶奶安葬了吧,没有半片板,半块席,总不能扔在这里给野狼野狗……"母亲又抹眼泪,站起来在茅草屋搜寻,找到半截铲子,便说:“孩子,我们把奶奶抬到外面,挖个坑,把奶奶安葬了吧,让奶奶早早归天转世去吧!”两人把老妇人抬到一棵老杨树下。
母女俩轮流挖墓穴。
挖完,母亲对女儿说:“孩子,我们去拔几把青草,折几把树枝,给奶奶垫垫,总不能让奶奶睡在冷冰冰的地上。”
母女各抱来青草和树枝,放进墓穴。
那只白猿正在灌木丛中注视着。
母女安放好老妇人,向墓穴添土。
母女在墓前跪拜。
母亲又说:“奶奶,媳妇没用。
水没一杯,馍没半片,香没一炷,媳妇对不起你!媳妇只有祝福,祝你早登天界,早投富贵人家!”女儿听了又轻声哭起来:“奶奶……”母亲对女儿说:“孩子,我们走吧,走到有村庄的地方才有生路啊!”母女才迈开步,母亲又说:“娘都糊涂了。
茅屋里还有我们的包袱呢!”母女朝茅屋走去。
母女从茅屋出来,看见门旁蹲着一只白猿,吓了一跳。
白猿定定地用求助的目光看着母亲。
母亲定下神,才说:“哪里走来一只白猿?”小姑娘说:“娘亲,你看多可爱的一只白猿!”“是啊!啊,还带着链子,你和主人走失了吧?你可别乱跑啊!”白猿目光哀怜,不离母亲。
小姑娘说:“让我摸摸你吧!”小姑娘蹲下,轻轻摸着白猿。
白猿抬起一只手摸着小姑娘。
小姑娘高兴起来,说:“小白猿,我真喜欢你。
你是上天派来和我作伴的吗?”白猿闪着大眼睛。
母亲看见白猿手臂上带着一只玉镯,便说:“白猿,你必定是富贵人家饲养的。
看这玉镯,这年头,你要是被坏人看见,你便没命了。”
白猿似听懂母亲的话,便忙着捋下玉镯,交给母亲。
小姑娘高兴地说:“娘亲,白猿听懂啦!她通人性!”母亲忙把玉镯推开,说:“白猿啊,我母女俩是穷苦人,可配不起这玉镯,你还是找你的主人去,把玉镯也带着。
来,我给你戴上。”
母亲给白猿重新戴上玉镯:“去吧,去吧,还找你主人去,跟着我们只会饿死。
我们正走投无路呢!”小姑娘不舍,说:“娘亲,让它跟着我们吧!”“孩子,娘也想多个伴,看它多通人性。
可我们养得起它吗?它是富贵人家的,我们可不能委屈了它。
你看它像是饿坏了,该给它一点吃的。
我们什么也没有啊!对了,还有几只留给你吃的野果,给它吃了吧!”母亲边说边从包袱里摸出一包野果,递给白猿。
白猿只拿一粒坚果,看了看,又还给母亲。
“你不中意?你吃不惯这东西的。
对不起,白猿,我们没好吃的东西啊!”白猿即拿回那粒坚果,扑一声扔进嘴里嚼起来。
“好啊好啊,你就多吃几粒吧!”小姑娘也说:“是呀,多吃几粒吧。
你吃了我待会儿再到林子里找。”
白猿不肯再吃。
母亲说:“我们要上路了,你也去找你的主人吧!”白猿一只手拉住母亲的手,一只手扯扯脖子上的铁环,两眼定定注视着母亲。
母亲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啊?让我拉着你走?不对不对,让我给你解开?哦,对了!还带着一个链子,容易让人逮住。
我明白了,我给你解开。”
母亲使劲扳扯铁环,却扯不开。
又叫女儿来帮忙。
又对白猿说:“要是把你弄痛了,你忍着点。”
母女俩同时使劲,掰开铁环。
“好啦,掰开啦!”母女俩高兴地说。
母亲把铁环和链子扔进路边草丛,对白猿说:“好了,白猿,你快走吧,快找你的主人去吧!”小姑娘抱抱白猿,依依不舍。
母亲说:“让它走吧,我们也该上路啦!看,天都大亮了,那边不是也来了一伙人,该不是贼兵吧?”母亲有点惊恐,对白猿说:“白猿啊,对不住了,我母女俩自身难保,带你走,只怕还会害了你。
你快走呀,让人看见了,保不定要抓你呀!走呀!”“你走吧!”小姑娘说。
母女俩迈步走上大路,白猿跟了几步,目送母女。
母女回头向白猿挥手。
白猿慢慢向树林走去,目不离母女。
忽然有人高喊:“看呀,那是什么?一只银狐?一只白狼?一只白狗?”“逮住它!逮住它!”几个人追去。
白猿三窜两跳,跑进树林,爬上一棵高树,在浓叶中,一双警惕的眼睛,注视着地上那些到处搜寻的人。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