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傍晚,潮湿的空气像块拧不干的抹布,糊在储物间的玻璃窗上。
我蹲在积灰的纸箱前,指尖触到块冰凉的铁皮——那只印着牡丹花纹的饼干盒,边角的漆己经剥落,露出底下暗红的锈迹。
掀开盒盖的瞬间,一股混杂着樟脑丸和旧报纸的气息扑面而来,那只褪成浅粉的红气球正躺在最上层,橡胶表面的裂纹蛛网般蔓延,像极了去年在医院见到林小夏时,她眼角新冒出来的菱形雀斑。
初二的秋天,法国梧桐的叶子刚染上金边,林小夏就像片被风吹来的蒲公英,轻轻落在我旁边的课桌上。
她的蓝布衫洗得发透,左袖口补着三块不同颜色的补丁——浅蓝的是的确良,米白的像蚊帐布,还有块带着细条纹的,分明是男人衬衫的袖口。
班主任让她自我介绍时,她攥着辫梢的手在发抖,辫梢上别着的纸雏菊掉在讲台上,露出里面裹着的铅笔芯——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用作业本内页折的,为了省下买头绳的钱。
“我奶奶说,秋天的红薯最甜。”
午休时,她忽然从帆布书包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躺着两半烤得焦黑的红薯。
热气混着草木灰的味道窜出来,她用指甲刮掉外皮上的灰,把较大的半块推给我,指尖的月牙白沾着褐色的糖渍,“昨天帮王婶看摊,她送的。”
红薯入口时,焦糊味里裹着蜜般的甜,我看见她咬下另一块时,豁了颗牙的齿缝间渗出汁来,沾在唇角像颗小红痣。
我们的友情在红薯的甜香里迅速发芽。
每天清晨,她会在我的课桌肚里放上半块玉米饼,用作业本包着,饼上还带着体温;课间休息时,她教我用废报纸折千纸鹤,手指灵活地翻动,纸页发出沙沙的响,阳光透过教室的窗棂,在她睫毛上织出金色的绒毛。
最期待的是周五放学后,我们会跑到护城河堤上,放飞她用捡来的废铁丝跟废品站大爷换的红气球。
“你看,气球上有我的名字。”
林小夏举着气球跑过草地,麻花辫在风里晃成两簇跳动的火苗。
她不知从哪弄来支马克笔,在气球上歪歪扭扭写了个“夏”字,墨水没干,蹭得她掌心蓝蓝的。
气球升空时,她仰着头笑,露出后槽牙,校服领口磨得发白,却挡不住脖子里跳动的脉搏,像只急着振翅的小鸟。
初三那年惊蛰,春雷炸响的夜晚,林小夏敲开了我家的门。
她浑身湿透,辫梢滴着水,怀里抱着个皱巴巴的铁盒。
“阿宁,能借我点钱吗?”
她声音发颤,睫毛上挂着水珠,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奶奶的药停了......”我这才注意到她袖口卷到手肘,露出胳膊上青紫色的针眼,像串黯淡的葡萄,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目。
“小夏,你是不是......”我伸手去摸那些针眼,她猛地缩回手,铁盒掉在地上,里面滚出几叠皱巴巴的钞票,还有张泛黄的献血证。
雨声噼里啪啦砸在窗上,她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胶鞋上沾着泥点,“血站给的营养费,比打工快......”她声音越来越轻,“反正我身体好,没事的。”
我攥着她的手冲进雨里,去巷口的诊所买了退烧药。
回来的路上,她忽然指着天上的闪电:“你说,红气球能飞多高?
会不会飞到闪电旁边?”
她的头发贴在脸上,眼里映着远处的雷光,像藏着两颗破碎的星星。
那天晚上,我们挤在我家的沙发上,听着窗外的雨声,她把奶奶的故事讲给我听——那个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护士,总把“要为人民服务”挂在嘴边,连临终前都念叨着没织完的拥军毛衣。
中考前三十天,林小夏的课桌突然空了。
我每天往她书包里塞字条,却再没收到过烤红薯或千纸鹤。
周末去她家时,木门上挂着把生锈的铁锁,门缝里塞着片枯黄的梧桐叶,叶脉间用铅笔写着:“对不起”。
我蹲在门口,看蚂蚁爬过“起”字的捺画,忽然想起她教我折纸时说的话:“折千纸鹤要用心,不然它飞不起来。”
再见面是在县城的菜市场,腊梅开得正盛,空气中飘着咸肉的香气。
我正在帮母亲称白菜,听见有人喊“阿宁”,那声音像块旧棉布,轻轻擦过记忆的湖面。
转身看见林小夏,她穿着件男式羽绒服,拉链坏了,用根红绳系着,绳子末端系着个拇指大的千纸鹤——是我们当年的手艺。
“我......结婚了。”
她把怀里的布包紧了紧,露出婴儿粉嫩的额头,孩子闭着眼,睫毛在眼睑下投出阴影,像两对小蝴蝶。
林小夏的头发剪得很短,发尾翘着枯黄的分叉,耳垂上戴着廉价的银耳钉,晃得我眼睛疼。
她从布包里掏出袋水果糖,包装纸上的囍字褪成浅粉,“他在工地干活,人踏实......”水果糖在嘴里化成涩味,我看见她手背上有道新疤,从虎口延伸到手腕,像条冬眠的蛇。
我们站在卖活鱼的摊位旁,听着摊主摔打案板的声音,她忽然指着远处的糖葫芦摊:“还记得咱们偷买糖葫芦被教导主任抓吗?
你把糖球藏在袖子里,结果化了一身......”她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落着阳光,却在婴儿啼哭时骤然凝固。
“该回去了,得给孩子冲奶粉。”
她摸了摸孩子的脸,指尖划过婴儿柔嫩的皮肤,像在触碰易碎的玻璃。
转身时,我看见她羽绒服口袋露出半截病历本,封皮上“妇产科”的字样刺得我眼眶发酸。
她走得很慢,脚步虚浮,怀里的孩子忽然伸手,抓住了路过小孩手里的红气球,气球在寒风中晃了晃,像颗跳动的心脏。
高考前一晚,我在台灯下整理文具,收到了林小夏的信。
字迹比以往更歪扭,有些地方被水洇成蓝色的云:“阿宁,别紧张,你肯定能考上。
我可能去不了,虎娃发烧了,镇上医院说要转县医院......”信末画着只红气球,气球下面系着两个小人,其中一个的辫子画成了麻花,另一个是短发,手里举着支笔。
我摸着纸上的铅笔印,忽然想起她曾说过,想当老师,这样就能每天和孩子们在一起。
去年深冬,我在县医院的走廊里闻到了熟悉的烤红薯味。
林小夏坐在长椅上,怀里抱着个蓝白相间的保温桶,头发白了大半,混在人群里像片不起眼的雪花。
听见我的声音,她愣了很久,脸上绽开笑容,却被剧烈的咳嗽打断,手背上的留置针随着颤动,像只被困住的蜻蜓。
“老慢支,没事。”
她把保温桶往怀里按了按,中药的苦味混着烤红薯香飘出来,“虎娃上初中了,数学考了全班第一......”她掏出手机,屏幕裂成蜘蛛网状,却还贴着张褪色的贴纸——那是我们初二时在河堤上的合照,两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鼻尖冻得通红,手里的红气球正在升空,背景是灰蓝色的天空。
我陪着她做胸片检查,看着她走进那个巨大的机器,忽然想起当年她教我折气球的样子。
等待结果时,她指着窗外的雪人:“虎娃昨天堆的,说要等妈妈回家看......”她手腕上的银镯子不见了,换成了蓝白相间的医院腕带,编号末尾的数字,和我们初中班级的门牌号一样。
路过医院门口的小卖部时,她忽然停住脚步。
橱窗里挂着几只红气球,在暖气的热气中轻轻摇晃。
“好久没见这玩意儿了。”
她伸手去摸玻璃,指尖在雾气上留下个淡淡的印子,“虎娃生日那天,我想给他买一个,结果卖完了......”我买下一只递给她,她接过去的样子,像接过件稀世珍宝,手指在橡胶表面轻轻摩挲,仿佛在触碰年少的自己。
病房里,林小夏把气球系在床头,褪色的粉色在雪白的床单上格外显眼。
阳光透过窗户,在气球表面织出细密的裂纹,她忽然指着那些纹路:“你看,像不像护城河的水波纹?”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气球影子投在墙上,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像片漂在岁月长河里的枫叶。
“其实当年......”她忽然握住我的手,掌心的老茧擦过我的虎口,“我攒了三百块钱,藏在饼干盒里,想等考完试就和你去北京......”她声音发颤,眼里有泪光在打转,“可是奶奶的药......”我反握住她的手,触到腕带下凸起的骨头,比记忆中瘦了许多。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下起来了,一群孩子在医院门口堆雪人,其中一个举着只红气球。
气球在风雪中倔强地飘着,尽管表面沾满雪花,却依然保持着温暖的粉色。
林小夏望着窗外,嘴角微微上扬,仿佛看见两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正沿着河堤奔跑,笑声被风吹散在漫天飞雪中,红气球越飞越高,带着她们未说出口的梦想,飞向永远晴朗的天空。
离开医院时,我把那只红气球留在了床头。
林小夏靠在枕头上,手指轻轻勾着气球线,像握住了一段柔软的时光。
雪花落在玻璃窗上,结成细小的冰花,而我们的青春,就像那只褪色的红气球,虽然不再鲜艳,却永远在记忆的天空里,飘着属于我们的温暖色彩。
有些友情,不必时时想起,却永远在心底的角落,闪着不灭的光,如同此刻病房里的阳光,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整个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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