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边境线上的生活虽然清贫,却处处流淌着温情。
石头记得,那天清晨的雾气特别浓,像一层薄纱笼罩着整个山坳。
他沿着熟悉的小径往江边跑,脚下的露水沾湿了裤脚,凉丝丝的触感让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十五岁的石头是十五道沟村土生土长的孩子,鸭绿江就是他最亲密的玩伴。
村里人都说,石头打从会走路起,就爱往江边跑。
他熟悉江边每一块突出的岩石,每一处适合打水漂的浅滩,甚至能闭着眼睛说出哪段江面下藏着肥美的鲤鱼。
"石头!
慢点跑!
"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晨起时特有的沙哑,"把棉袄穿上,江边风大!
"石头头也不回地挥挥手,脚步却一点没慢下来。
他今天约了小伙伴二嘎子比赛打水漂,可不能迟到。
书包里装着他精心挑选的青石板,那是他在江边寻摸了整整一个夏天才找到的"宝贝"——扁平、圆润,重量恰到好处。
江边的鹅卵石被晨露浸得湿漉漉的,石头蹲下来,从书包里掏出那块最趁手的青石板。
他眯起一只眼,瞄准江面,手腕一抖,石板便贴着水面飞了出去。
"一、二、三、西、五、六、七!
"他数着水花,嘴角扬起得意的笑容。
这是他的骄傲,整个十五道沟,没人能像他一样,让石板在江面上跳出七个漂亮的水花。
"石头哥!
"二嘎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攥着几块形状不规则的石头,"你咋又赢了?
这不公平!
"石头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谁让你不用心找石头?
打水漂的石头得像我这样的。
"他掏出那块青石板在二嘎子眼前晃了晃,"看见没?
边缘要薄,形状要圆,重量要适中。
"二嘎子撇撇嘴,正要反驳,忽然听见对岸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
两个孩子同时转头望去——隔着薄雾,隐约可见几个朝鲜孩子在对岸的浅滩上玩耍,他们穿着白色的传统服装,在晨光中格外显眼。
"是朝鲜小孩。
"二嘎子压低声音说,仿佛怕惊动了什么。
石头点点头,眼睛却一首盯着对岸。
去年开春,他跟着阿爸划着桦树皮筏子摸鱼时,对岸也有个穿白褂子的朝鲜男孩在弯腰拾卵石。
那男孩的年纪和他差不多,头发短短的,脸上带着腼腆的笑。
石头朝他挥了挥手,男孩也笑着挥了挥手,虽然隔着一条江,但他们的笑容却像春天的阳光一样温暖。
"石头!
"金顺子阿玛尼的声音从竹篱笆那边传来,打断了石头的回忆。
他抬起头,看见她正从木格窗里探出身子,手里端着一盘冒着热气的玉米面饽饽。
金顺子阿玛尼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朝鲜族人,住在村东头那座带小院的木屋里。
她的丈夫早年参加抗美援朝牺牲了,如今一个人生活。
村里人都很照顾她,她也常常做些朝鲜特色小吃分给邻居。
石头跑过去,用半生不熟的朝鲜话道了声谢:"高马什米达,阿玛尼!
"接过饽饽时,他闻到一股淡淡的玉米香混合着芝麻油的香气,肚子立刻咕咕叫了起来。
"慢点吃,小心烫着。
"金顺子阿玛尼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叮嘱道,眼睛笑成两道弯月。
她伸手揉了揉石头的头发,动作轻柔得像对待自己的孩子。
边境线上的竹篱笆虽然歪歪扭扭,却隔不开两边飘香的灶火。
石头知道,金顺子阿妈尼常常和对岸的亲戚隔着江喊话,传递些家长里短。
有时她会在江边放些自家做的泡菜,第二天就能收到对岸捎来的明太鱼干。
江滩上,石头蹲下来,一边啃着饽饽,一边盯着对岸。
饽饽外脆里软,带着玉米特有的甜香,他吃得满嘴都是碎屑。
二嘎子己经跑去找其他小伙伴了,江边只剩下石头一个人。
对岸的朝鲜孩子们还在玩耍,他们的笑声随着江风飘过来,清脆悦耳。
石头忽然想起去年见过的那个男孩,不知道他今天在不在其中。
他眯起眼睛仔细辨认,却因为雾气太浓看不真切。
"石头!
回家吃饭了!
"母亲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石头拍拍裤子上的尘土,把剩下的半块饽饽小心包好放进兜里,慢悠悠地往家走。
回家的路上,他经过村里的供销社。
门口贴着新到的《人民日报》,几个村民围在那里议论纷纷。
石头隐约听到"朝鲜""局势"之类的词,但大人们一看到他就停止了交谈。
"石头,又去江边玩了?
"村里的老支书李大爷笑眯眯地问。
"嗯,和二嘎子比赛打水漂。
"石头点点头,心里却惦记着刚才听到的只言片语,"李大爷,报纸上说什么了?
是不是朝鲜那边有什么事?
"李大爷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小孩子别打听这些。
快回家吧,你妈等着呢。
"石头撇撇嘴,继续往家走。
他知道大人们总是这样,一谈到对岸的事情就神神秘秘的。
但边境上的孩子从小就知道,鸭绿江两岸的生活是紧密相连的。
每当对岸有什么风吹草动,这边很快就会感受到影响。
家里的土坯房冒着炊烟,母亲正在灶台前忙碌。
父亲坐在门槛上修理渔网,看到石头回来,抬头笑了笑:"又去江边了?
""嗯。
"石头蹲在父亲身边,看着他灵巧的手指穿梭在渔网间,"爸,你说对岸的朝鲜小孩上学吗?
他们学些什么?
"父亲的手停顿了一下,眼睛望向江对岸:"应该也上学吧。
听说他们学的东西和我们差不多,就是语言不一样。
""那他们..."石头还想问什么,却被母亲打断。
"吃饭了!
你们两个别蹲在那里嘀嘀咕咕的。
"母亲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野菜粥走出来,"石头,去洗洗手。
"饭桌上,父母低声交谈着,石头竖起耳朵偷听。
"听说边境要加强了..."母亲忧心忡忡地说。
"嗯,今天公社开会说了,要增加巡逻。
"父亲的声音压得很低,"最近对岸不太平..."石头的心猛地一沉。
加强巡逻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两岸的交流会变得更加困难,金顺子阿妈尼可能再也不能和对岸的亲戚隔江喊话了,而他也很难再看到那个朝鲜男孩的笑容。
吃完饭,石头借口去找二嘎子,又溜到了江边。
雾气己经散去,阳光照在江面上,波光粼粼。
对岸的孩子们不见了,只剩下几个朝鲜妇女在洗衣服,她们用木棒敲打衣物的声音在江面上回荡。
石头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从兜里掏出剩下的饽饽慢慢吃着。
忽然,他注意到江面上漂来一个奇怪的物体——那是一个小木盆,随着江水起伏,正朝这边漂来。
石头眯起眼睛仔细看,心跳突然加速——木盆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他扔下饽饽,沿着江岸追了过去。
随着距离拉近,他终于看清了——那不是什么物品,而是一个蜷缩在木盆里的小女孩!
"有人落水了!
"石头大喊着,同时飞快地跑向最近的渔船。
那是村里张大爷的船,平时就拴在岸边。
石头顾不上多想,解开缆绳就跳了上去。
划船对石头来说不是难事,他从小就跟着父亲在江上捕鱼。
但此刻他的手却在发抖,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膛。
木盆在江心打着转,随时可能翻覆。
"坚持住!
我来救你!
"石头用尽全力划桨,尽管知道对方可能听不懂汉语。
木盆里的女孩似乎己经昏迷,一动不动地蜷缩着。
当石头终于靠近时,他倒吸一口凉气——女孩穿着朝鲜传统的白色衣裙,脸色惨白,嘴唇发紫,显然是长时间泡在冰冷的江水中导致的。
石头小心翼翼地伸手抓住木盆边缘,将它拉向渔船。
就在这时,女孩突然睁开眼睛,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她的眼神涣散,显然己经神志不清。
"别怕,我救你上去。
"石头轻声说,尽管不确定对方能否听懂。
他一手稳住木盆,一手试图抱起女孩。
女孩轻得惊人,像一片羽毛,石头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她抱上了渔船。
女孩浑身湿透,不停地发抖。
石头脱下自己的棉袄裹住她,然后拼命划桨返回岸边。
一靠岸,他就抱起女孩往村里跑,一边跑一边大喊:"来人啊!
救人啊!
"最先跑出来的是金顺子阿妈尼,她看到石头怀里的女孩,脸色大变:"天啊!
这是朝鲜的孩子!
""她漂在江上,我救了她!
"石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她好像病了,浑身滚烫!
"金顺子阿玛尼摸了摸女孩的额头,立刻用朝鲜语说了几句什么。
女孩虚弱地回应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
"快送卫生所!
"金顺子阿玛尼说,"她在发高烧!
"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
当石头抱着女孩跑到公社卫生所时,他父亲和几个村干部己经等在那里。
卫生所的赤脚医生王大夫检查后说女孩得了急性肺炎,需要立即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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