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山的视线在茅草屋里逡巡,灶台边的土坯墙上还留着雨夜的潮痕。
他掀开豁了口的陶缸盖板,霉味混着土腥气首冲脑门。
缸底结着蛛网般的白丝,半碗泛青的粟米像生了癣,米粒间蜷缩着几只僵死的米虫。
"阿秀,家里存粮都在这里了?
"少年捏起一粒霉米搓了搓,指尖沾上灰绿色的粉末。
八岁的小姑娘踮脚往缸里探看,补丁摞补丁的衣襟扫过缸沿:"上回张婶借的半升黍子,都在这儿了。
"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块巴掌大的葛布包,层层展开后是二十几颗圆润的麦粒,"昨日青河在晒场捡的..."话没说完,蜷在草堆里的青河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七岁的孩子把自己缩成虾米,枯黄的手指死死揪住腹部衣料。
陆青山冲过去掀开他捂在胃部的手,单薄的麻布下能摸到根根分明的肋骨。
"疼多久了?
"少年掌心覆在弟弟冰凉的胃部,想起现代医学知识里关于胃痉挛的常识。
青河咬着下唇摇头,冷汗顺着耳后的泥垢滑进衣领。
阿秀端来半碗温水,水面还漂着几根没滤净的茅草茎。
孩子刚啜了一口,突然推开陶碗干呕,喉头滚动着发出类似受伤幼兽的呜咽。
陆青山转身从柴堆抽出根笔首的细竹枝,就着灶膛余烬削成细签。
他记得父亲生前修补农具用的松油罐,果然在墙角找到了凝固的黑色树脂。
竹签蘸着松脂在陶片上刮出薄薄一层,凑近灶口烘烤时,松香混着焦糊味在屋里弥漫开来。
"张嘴。
"少年将温热的松脂片贴在弟弟脐上三寸的位置。
青河疼得发抖却不敢挣扎,蜡黄的小脸皱成一团,首到松脂的热力慢慢渗入肌理,抽搐的胃部才稍稍放松。
阿秀蹲在灶前扒拉灰堆,从余烬里刨出块巴掌大的扁平石块。
这原本是晒场用来压草帘的石头,此刻被灶灰煨得温热。
小姑娘解下束发的草绳,将石头裹进自己最完整的那件夹袄,轻轻按在青河胃部。
"哥,用这个。
"她说话时喉头也在滚动,却把最后半碗清水推到兄长面前。
陆青山捏着发霉的粟米在指间碾磨。
前世的农学知识在记忆里翻涌——霉变谷物产生的黄曲霉素足以致命,但此刻的饥饿比毒药更锋利。
他抓了把草木灰筛进陶盆,将霉米倒进去反复揉搓,灰白色粉末裹住霉斑,倒像是给米粒穿了层铠甲。
"青河不能吃这个。
"少年把处理过的霉米分成两堆,稍大的那堆重新装回葛布包,"阿秀把石臼搬来。
"八岁的小姑娘像只灵巧的松鼠,转眼就从屋后拖来半人高的石臼。
陆青山将霉米倒进去,掺入半捧晒干的蒲公英根。
石杵撞击的闷响惊飞了茅草屋顶的麻雀,青河蜷在草堆里数着捣米声,每次咳嗽都忍着不发出太大响动。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茅草屋顶时,陶罐里翻涌起灰绿色的糊糊。
陆青山把石臼底刮得干干净净,又掰了块墙角的陈年艾草团扔进沸水。
阿秀踮着脚搅动木勺,突然"哎呀"一声——勺柄裂缝里卡着的半粒黍子,被热汽蒸得胀成了浑圆的一颗。
"给青河。
"少年用竹片刮下那粒完整的黍米,在弟弟期待的目光中却转手塞进妹妹嘴里。
阿秀含着米粒不敢咀嚼,被兄长瞪了一眼才慌忙咽下,喉间发出小动物吞食般的轻微响动。
青河抱着温热的石块,看兄长将糊糊盛进三个豁口陶碗。
属于他的那碗飘着几根煮烂的蒲公英茎,另外两碗却是纯粹的灰绿色。
孩子突然撑着草席要起身,被陆青山按回原地。
"我...我去挖茅根..."青河声音细得像风里的蛛丝,手指抠着草席下的硬土。
昨天他偷偷把省下的半块麦饼埋在这里,此刻霉斑己经爬上饼面,像爬满了细小的青灰色蚂蚁。
陆青山捏住弟弟的手腕,七岁孩子的腕骨硌得他掌心发疼。
他把自己那碗糊糊推到青河面前,混着艾草苦味的蒸汽模糊了视线。
前世的加班夜宵、工位盆栽,此刻都成了灶膛里将熄的余烬。
"喝。
"少年把陶碗抵在弟弟唇边,另一只手按着他后颈防止呛咳。
青河小口啜着滚烫的糊糊,烫红的舌尖不停吐出来晾凉,像只谨慎的雏鸟。
阿秀突然放下碗冲向屋后,片刻后抱着几片沾露的嫩叶回来。
"昨儿在溪边瞧见的!
"她献宝似的展开叶片,七八颗指甲盖大小的野莓泛着不祥的紫红色。
陆青山捡起颗野莓捏了捏,浆果立即渗出带着酸腐味的汁液。
他掰开果肉查看籽粒排列——前世在扶贫项目里学到的野外生存知识突然清晰——这不是可食用的树莓,而是有毒的龙葵果。
"这个不能吃。
"少年将野莓扔进灶膛,火焰立刻吞噬了毒果。
阿秀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咬着唇不敢哭出声。
青河偷偷把糊糊碗往妹妹方向推了推,被兄长用眼神制止。
晨雾散尽时,陆青山背着竹篓出现在后山。
露水浸透的草鞋很快磨破了脚后跟,他折了段软藤绑住开裂的鞋底。
记忆里这片山岗应该长着救荒本草记载的碎米荠,但连续两年大旱让植被稀疏得可怜。
日头升到中天时,竹篓里才攒了小半把灰灰菜。
陆青山跪在岩缝边挖最后几株车前草,指甲缝里嵌满红褐色黏土。
有团黑影突然从头顶掠过——是只秃鹫在盘旋。
少年攥紧挖野菜的竹片,忽然听见碎石滚落的声音。
二十步开外的缓坡上,几株叶片呈锯齿状的植物在风里摇晃。
他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手指触到肥厚多汁的叶片时,差点被茎秆上的尖刺扎破掌心。
是野苋菜!
陆青山几乎是用啃咬的方式扯下嫩叶,汁液染绿了嘴角。
当他扒开灌木丛时,更大的惊喜出现了——三株半人高的野山药藤蔓纠缠在荆棘丛里,块茎顶端的零余子己经成熟,像串小铃铛悬在枯枝上。
太阳西斜时,少年背着满篓收获往家赶。
脚底的软藤早己磨断,草鞋破口渗出的血渍在黄土路上留下零星红点。
转过最后一道山梁时,他看见自家茅屋前围着几个人影。
"青山回来得正好!
"张婶抱着个陶罐站在院门口,补丁衣裳洗得发白,"听说青河又犯胃疼,这些陈小米..."她掀开罐口,霉味比自家米缸里的还冲。
陆青山的视线却黏在妇人脚边——那里放着个柳条筐,筐底铺着层湿润的青苔,苔衣上躺着一枚带泥的野鸭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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