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夜带着些微暖意,张婶往火塘里添了块松枝,噼啪声中腾起的火星子映得泥墙通红。
铁锅里的兔肉炖得酥烂,山椒与野蒜的香气混着松木香弥漫开来,刘兰芳蹲在灶边用木勺搅动,围裙上沾着几点酱汁,像撒了把野莓汁。
“书华,去把窗台上的花椒摘些来。”
张婶擦了擦手,忽然听见院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苗书华抄起柴刀掀开门帘,却见二狗子正扒着墙缝往里瞅,身后还躲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怀里抱着只花狸猫。
“好你个二狗子,又来偷闻香味?”
少年笑着用刀背敲了敲墙,惊得小姑娘后退半步,辫梢上的红头绳扫过猫眼。
二狗子挠着头从墙根钻进来,腰间别着的蝈蝈笼里蹦出颗野桑葚:“哪是偷闻!
小花说你们家炖肉香得能飘到鹰嘴崖,我才带她来瞧瞧……”小花躲在二狗子身后,怯生生地探出半张脸,眼睛亮得像林间溪水:“是、是真的香,我家今晚只有野菜粥……”刘兰芳解下围裙擦手,看见小姑娘补丁摞补丁的袖口,立刻转身从碗柜里取出个粗瓷碗:“快进来,正好兔肉炖好了,张婶炖的肉最入味。”
张婶往火塘边添了两张木凳,往小花碗里夹了块带皮的兔肉:“慢些吃,小心骨头。”
小姑娘咬了口,眼睛倏地亮起来,腮帮鼓得像小松鼠,怀里的花狸猫却“喵喵”叫着扒拉她的裤腿。
苗书华见状,从自己碗里挑出块肉扔给猫,那猫儿叼着肉跳上窗台,尾巴在月光里扫出个银弧。
“小花是邻村猎户家的闺女,爹娘进山打猎去了。”
二狗子边啃兔腿边说,蝈蝈笼在腿间晃出细碎的影子,“她可厉害了,能听懂鸟儿说话!”
小花耳根发红,用袖口擦了擦嘴:“才不会……就是昨儿看见山雀叼着松针往树洞里钻,知道要下雨呢。”
火塘里的松枝爆出个响,刘兰芳往小花碗里添了勺萝卜块:“往后爹娘不在家,就来婶子这儿吃饭,山里的丫头片子,可不能饿着。”
小姑娘点头,忽然从兜里掏出颗皱巴巴的野草莓,递给苗书华:“给你,后山上摘的,最红的一颗。”
少年挑眉接过,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握弓箭磨出的痕迹。
二狗子见状,立刻把自己碗里的兔腿往小花那边推:“吃我的!
书华哥昨儿还说,要教我做陷阱抓山鸡呢!”
苗书华用筷子敲了敲他的头:“先把你那漏风的陷阱补好再说,上回逮着只刺猬,扎得你满手刺。”
月光从窗棂斜斜切进来,落在火塘边的陶罐上。
张婶往火塘里埋了几颗红薯,拍了拍手:“明早烤红薯配新米粥,管保你们吃得饱。”
小花摸着圆滚滚的肚子,靠在刘兰芳肩头打了个哈欠,怀里的猫己经发出呼噜声。
苗书华起身添柴,看见小姑娘辫梢的红头绳在火光里晃啊晃,忽然想起去年在溪边给兰芳编的野莓藤手链。
“书华哥,你们家的兔子真会生崽。”
二狗子摸着肚皮瘫在草垛上,“昨儿我看见那只花耳朵的,差点钻进我的蝈蝈笼里。”
少年往火塘里扔了根干枝,火星子溅在他手腕的旧疤上——那是去年救幼兔时被母兔抓的。
“下月再卖一窝,给你换个新的捕兽夹。”
他说这话时,刘兰芳正用木勺搅着锅里的剩汤,听见动静抬头,与他目光相撞,嘴角漾起个温柔的弧度。
夜深时,小花抱着猫靠在二狗子肩头打盹,两人的影子被火塘拉得老长,投在泥墙上像两株并排的小树苗。
张婶找出件旧棉袄给小姑娘盖上,苗书华则蹲在门边削竹哨,准备明早给二狗子当礼物。
窗外传来山风掠过竹林的沙沙声,远处不知哪棵树上的猫头鹰发出“咕咕”轻啼,火塘里的红薯散出甜香,与残留的兔肉香气混在一起,在这春夜里酿成了最温暖的烟火气。
当第一颗晨星爬上屋檐时,二狗子忽然坐起来,揉着眼睛说梦见自己成了山里最厉害的猎人,带着小花和苗书华哥去打老虎。
刘兰芳被逗得轻笑,苗书华却将削好的竹哨塞进他手里:“先学会打山鸡再说。”
少年说话时,目光掠过小花辫梢的红头绳,忽然觉得,这被群山环抱的小世界里,有这样一群人围着火塘笑闹,便是比任何宝藏都珍贵的光景了。
惊蛰过后,山林里的映山红开得泼泼洒洒,像谁打翻了胭脂罐。
苗书华蹲在祠堂后院磨竹剑,竹叶落在他挽起的袖口上,刘兰芳抱着一捆彩绸从月洞门进来,发间别着朵刚摘的白头翁花:“书华哥,长老们说春祭要用新扎的风幡,你看这颜色够不够鲜亮?”
少年抬头,只见她怀里的彩绸有茜红、藤黄、靛蓝,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像把春天的颜色都揉在了一起。
“够鲜亮,就是——”他故意拖长声音,“扎风幡这种细活,你确定不让二狗子那小子来帮忙?
他上次把风筝扎成了刺猬样。”
刘兰芳笑着用彩绸拍他肩膀:“少贫嘴,二狗子和小花去溪边捡鹅卵石了,说是要给春祭铺甬道。”
春祭是山里最重要的仪式之一,需在半山的祭台摆上五谷、山果,风幡要扎满三十六根青竹,每根竹梢系七片彩绸,寓意风调雨顺。
苗书华将磨好的竹剑插在腰间,接过刘兰芳递来的浆糊:“去年你扎的风幡被山风吹跑了三根,今年可得扎紧些。”
少女瞪他一眼:“那是因为你偷偷在风幡上刻了字,重量不均!”
少年耳尖发烫,去年他在她扎的风幡竹骨上刻了“兰芳”二字,不想被她发现了。
两人正低头扎风幡,忽听院外传来二狗子的叫嚷声:“书华哥!
小花逮着只野鸡!”
话音未落,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姑娘冲进院子,怀里的野鸡扑棱着翅膀,尾羽扫落了刘兰芳刚摆好的彩绸。
“快松手!”
苗书华眼疾手快地抓住鸡脚,却见野鸡腿上缠着根带血的兽夹——是猎户常用的铁夹子,边缘还沾着狼毛。
“在老林子边上发现的,它掉进了陷阱。”
小花蹲下来,指尖轻轻抚过野鸡翅膀上的伤口,“可能是被狼追的。”
刘兰芳忙去拿草药筐,苗书华则用竹剑撬开山鸡腿上的兽夹,动作轻得像在摘一朵带刺的野花。
二狗子凑过来,忽然指着山鸡尾羽:“这羽毛比小花的红头绳还漂亮!”
小姑娘白他一眼:“再乱说话,明早让你喝野鸡苦胆汤。”
给山鸡敷好药后,苗书华将它放进临时搭的竹笼里:“养两天就放回山,免得母野鸡惦记。”
刘兰芳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忽然想起去年他救小麂的模样,那时他也是这样蹲在溪边,用干净的布条给小兽包扎伤口,阳光穿过他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细碎的影。
春祭前日,西人抬着扎好的风幡往祭台走。
山路蜿蜒,彩绸在风中猎猎作响,惊起几只在枝头啄花的画眉。
小花忽然指着远处的峭壁:“看!
岩羊!”
只见几只岩羊正踩着陡峭的石壁吃草,羊角在阳光下像两弯新月。
二狗子看得入神,脚下一滑,风幡竹架差点撞上崖壁,苗书华伸手扶住,却被竹刺划破了掌心。
“出血了!”
刘兰芳忙掏出手帕,却被少年摇头拒绝:“别浪费,春祭要用干净手帕。”
他将手藏在背后,却被小花眼尖地看见,小姑娘从兜里掏出片止血草敷上去:“我爹说,这草比金疮药还灵。”
苗书华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血时,也是这样被兰芳逼着敷药,那时她还哭着说“要是留疤了怎么办”。
祭台在半山的开阔地,西周种满了百年松树,树干上还留着往年春祭时系的红绳。
西人将风幡插在祭台西周,三十六根青竹在风中轻摇,彩绸翻卷如流霞。
刘兰芳将最后一片靛蓝绸子系在竹梢,忽然听见苗书华在身后轻声说:“今年的风幡,一定不会被吹跑。”
少女转身,见他指尖还沾着浆糊,眼睛却亮得像祭台上的烛火。
暮色浸染山林时,二狗子忽然指着祭台角落的阴影:“那是什么?”
众人凑近,只见一块半埋在土里的石碑,上面刻着模糊的纹路,像是只展翅的凤凰。
苗书华蹲下身用袖口擦拭,碑角忽然露出半行小字:“山中有...双生...”话音未落,刘兰芳脚下的土块忽然塌陷,露出个深洞,洞里隐约传来金属碰撞的声响。
“小心!”
苗书华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两人踉跄着后退半步。
二狗子趴在洞口往里看,忽然倒吸一口凉气:“里面、里面全是箭头!
还有兽骨!”
小花脸色发白,攥紧了刘兰芳的衣袖:“听我爹说,这里以前打过仗...是山匪和村民...”春祭的烛火在风中摇曳,远处传来长老们的脚步声。
苗书华看着手中的止血草,忽然想起刚才摸到的石碑纹路,凤凰展翅的模样,竟与刘兰芳发间的白头翁花有些相似。
他悄悄将染血的手帕塞进怀里,抬头时,正看见少女在烛火中整理风幡,彩绸拂过她的脸颊,像掠过一片春天的云。
当夜的春祭庄严肃穆,长老们在祭台前焚香叩首,三十六根风幡在月光下猎猎作响。
苗书华站在刘兰芳身侧,闻着她发间若有若无的草药香,忽然想起石碑上未读完的字。
也许有些秘密,就像深山里的溪涧,终将在时光里缓缓流淌出答案,而此刻,他只需要记住眼前的彩绸、烛火,以及身边人眼底的星光。
祭礼结束后,西人沿着原路下山。
二狗子打着哈欠说梦见自己成了风幡守护灵,小花却指着天上的银河:“你们说,石碑上的凤凰,是不是真的飞过这里?”
刘兰芳抬头望着星空,忽然感觉苗书华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
少年立刻缩回手,却在她转头时,将一样东西塞进她掌心——是片风干的白头翁花瓣,夹在他常用的木雕小册里,早己压得薄如蝉翼。
山风掠过竹林,风幡的彩绸声渐渐远去,远处的山溪在月光下闪着银光。
苗书华摸着怀里带血的手帕,听着前方二狗子和小花的笑闹,忽然觉得,有些心事就像春祭埋下的种子,终将在某个湿润的清晨,长出最柔软的嫩芽。
而他要做的,不过是握紧手中的竹剑,守护好身边的人,让这深山里的岁月,永远这般宁静而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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