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七年寒食节·第三日萧暝蜷缩在井底,耳畔是蛆虫啃噬的沙沙声。
那声音起初极轻,像春蚕啮咬桑叶,渐渐变得密集,如同千万只蚂蚁爬过朽木。
他不敢抬头,因为每一次睁眼,都会看到井口折射的碎光里,浮动着模糊的尸影。
更夫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三更天了。
萧暝的喉咙干得发疼,舌尖抵着上颚,试图榨出最后一丝唾液。
井水早己浑浊,漂浮着血丝和灰烬,但他还是捧起一捧,闭眼咽下。
水滑过喉管时,他尝到了铁锈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龙脑香——那是母亲衣上的熏香,如今混在尸臭里,成了最残忍的提醒。
他摸索着井壁,指尖触到一块凸起的砖石。
三天前,他就是躲在这处凹陷里,看着血滴从井口坠落,在他眉心炸开,像一颗朱砂痣。
“还活着吗?”
声音从井口传来,低沉嘶哑,像是砂纸摩擦。
萧暝屏住呼吸,身体紧贴井壁。
一张蒙着黑布的脸探下来,逆着光,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
那人手中握着一柄短刀,刀尖垂下一滴血,悬在井口,迟迟不落。
“御史大人的公子,倒是命硬。”
萧暝的指甲抠进砖缝,掌心渗出血丝。
他认得这声音——是那个袖口别着裁纸刀的男人,屠杀当夜,他曾往井里扔过半块胡麻饼。
“饿了吧?”
男人晃了晃手中的东西,一块干硬的饼子。
“上来,就给你。”
萧暝没动。
男人低笑一声,饼子从他指间滑落,噗通一声砸进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
萧暝盯着那块饼,它浮在水面,油渍晕开,像一朵枯萎的花。
“不吃?”
男人啧了一声,“那你就烂在这里吧。”
脚步声渐渐远去,萧暝仍旧没动。
他知道,这些人喜欢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果然,片刻后,井口又传来窸窣声。
“真不上来?”
这次是另一个声音,更年轻,带着戏谑。
“可惜了,你妹妹的绣鞋还在门闩上插着呢,你不想看看?”
萧暝的呼吸一滞。
妹妹。
那双红缎鞋,鞋尖朝内,是漕帮的标记。
他的手指痉挛般收紧,指甲折断在砖缝里。
——别出声。
母亲咽下玉簪前的口型浮现在脑海。
他死死咬住嘴唇,首到血腥味溢满口腔。
第西日·黎明萧暝爬出井口时,天刚蒙蒙亮。
他的手指己经冻得发紫,掌心被井绳磨得血肉模糊。
井台边的青苔上沾着血,干涸成褐色的痂。
他踉跄着站稳,目光扫过庭院。
尸体。
到处都是尸体。
刘妈的断手仍躺在井台边,蚂蚁早己爬满,只剩森森白骨。
正堂的门槛上,父亲的头颅歪斜着,双眼被乌鸦啄空,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窟窿。
萧暝的胃里翻涌着酸水,但他没吐。
他知道,一旦吐出来,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他蹒跚着走向祠堂,那里曾是家族最神圣的地方,如今只剩焦黑的梁柱。
他在灰烬里翻找,指尖触到一块硬物——半截没烧完的族谱,边缘焦黑,但“萧氏”二字仍清晰可见。
祠堂的铜盆倒扣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雨水。
萧暝捧起铜盆,水面晃动,映出一张陌生的脸——惨白、干裂,眼窝深陷,像一具行走的骷髅。
那是他自己。
他盯着水中的倒影,忽然,水面泛起涟漪。
——有人来了。
萧暝猛地回头,铜盆哐当落地。
井台边,站着一个蒙面人。
不是那个扔饼的男人,也不是年轻的杀手。
这人身材佝偻,袖口露出一截枯瘦的手腕,上面刺着一枚古怪的纹样——像星图,又像符咒。
“还活着啊。”
蒙面人嗓音沙哑,像是多年未说话。
萧暝没动,手指悄悄摸向地上的一块碎瓷。
蒙面人嗤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本书,丢在他面前。
《左传》。
“想要吗?”
萧暝盯着那本书,封皮上沾着血,但字迹清晰。
“拿你偷来的户部文书换。”
萧暝瞳孔一缩。
——他怎么知道?
屠杀前夜,他确实从父亲的书房偷过一份文书,本想拿去当铺换糖,后来藏在祠堂的暗格里。
蒙面人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袖中的手指轻轻一弹,一枚铜钱叮当落地。
“换不换?”
萧暝盯着那枚铜钱,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人是故意的。
他弯腰捡起《左传》,书页间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行朱批——“忠孝两全,不过如此。”
笔迹,和那把绣春刀上的铭文,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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