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的夜风裹挟着沙粒掠过窟檐，夏初将最后一片脱落的壁画碎屑封入标本瓶时，腕表指针己啃食到凌晨两点。
她摘下护目镜，镜腿在太阳穴压出两道淡红的痕，像被岁月轻轻咬了一口。
"滴——"便携式光谱仪突然发出警报，蓝色屏幕上的颜料成分曲线剧烈波动。
夏初凑近查看，发现石青区域的铜含量比白天多出0.03%，仿佛有什么在黑暗中悄悄生长。
"这么晚还在和古人较劲？
"磁性的声线混着雪松气息漫过来，林深不知何时倚在门框上，白大褂领口微敞，露出锁骨下方淡褐色的星状胎记——那是他十六岁修复青铜器时被灼烫的印记。
夏初指着光谱仪："铜含量异常，像是...人为添加？
"林深的药杵在掌心敲出两声轻响，联觉让他看见数据曲线泛出冷杉绿的微光，鼻腔里漫过薄荷醇的清凉——那是他专属的"7号数字气味"，通常对应着未解的谜题。
"北宋匠人不会用这种配比，"他从白大褂口袋摸出个试管，里面装着昨晚收集的壁画碎屑，"我做了热释光检测，发现部分颜料的年代断层..."话音未落，洞窟外突然传来金属碰撞声。
两人冲出去时，正看见江逾白半跪在地上，激光测距仪滚落在沙地上，旁边躺着支变形的铜制香插——显然是从某个未开放的洞窟掉落的。
"江逾白？
"夏初蹲下身，发现他工装裤膝盖处渗出暗红的血，"你受伤了！
""没事。
"江逾白推开她的手，捡起香插对着月光细看。
铜器表面凝结着层暗绿色物质，在他瞳孔里投下蛛网般的纹路："是乙酸铜，有人用酸性溶液加速了铜锈生成。
"林深的药杵突然重重敲击石壁，惊起一群岩燕。
他盯着香插底部隐约可见的刻痕，声音里带着罕见的震颤："这是...我祖父的笔迹。
"夏初的呼吸骤然停滞。
她想起母亲遗物中那封未寄出的信，落款日期是1998年，正是林深祖父作为文物修复专家驻留敦煌的年份。
信里提到的"可逆修复剂"配方，此刻突然在脑海里闪回，像道被岁月蒙尘的密码。
"林深，你祖父当年..."她刚开口，就被江逾白突然举起的香插打断。
激光测距仪的红光扫过铜锈，在三人之间投出扇形的数据网："锈层下有有机物残留，检测显示是...阿拉伯树胶。
"他的目光转向林深，"和你今天提到的修复剂成分一样。
"风沙在洞窟间呼啸，像千年往事的低吟。
林深弯腰捡起香插，指腹抚过祖父刻下的"慎修"二字，联觉让他闻到苦杏仁的气息——那是属于"17号数字"的味道，对应着某个暴雨倾盆的童年记忆。
"1998年，敦煌壁画遭遇大规模霉菌侵蚀，"他的声音混着沙粒的粗粝，"祖父和夏初的母亲参与过紧急修复，他们尝试用阿拉伯树胶混合矿物颜料做加固层...但后来项目突然终止，没人知道原因。
"夏初的心跳如擂鼓。
她想起母亲临终前反复呢喃的"可逆性"，想起那瓶始终锁在抽屉深处的蓝色粉末。
此刻江逾白的数据屏上，阿拉伯树胶的分子结构正与壁画中的铜锈形成诡异的共振，像两个时空的齿轮突然咬合。
"看这个。
"江逾白调出白天扫描的三维模型，手指在屏幕上划出道弧线，"你们修复的宋代壁画下方，有层被覆盖的西夏战图——而铜锈异常区域，正好位于两军交锋的主将胸口。
"月光从窟顶裂隙漏下，在江逾白眉骨投下锋利的阴影。
夏初忽然发现，当他专注时，睫毛会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像敦煌文书里的蝇头小楷。
"我怀疑有人在利用文物修复掩盖什么，"他关掉激光测距仪，声音低得像怕惊醒沉睡的壁画，"比如...当年的修复事故，或者更严重的事。
"林深将香插收入白大褂，药杵与铜器碰撞发出清越的响。
夏初注意到他指尖在颤抖，却仍用平稳的语调说："明天我带香插去做X射线荧光分析，夏初，你负责比对98年的修复档案，至于..."他看向江逾白，"数据怪咖，大概需要你破解当年的项目编号。
"江逾白扯了扯嘴角，站起身时膝盖发出轻响："编号是DH-1998-07，对吗？
"他看着两人惊讶的眼神，从裤兜摸出张泛黄的工作证复印件，照片上的年轻男人穿着洗旧的工装，站在壁画前笑得温和——那是夏初从未见过的，母亲年轻时的模样。
夏初的指尖触到口袋里唐果给的小人偶，此刻那愤怒的马尾辫在月光下显得柔软。
她忽然想起白天唐果说的话："我捏的不是生气，是害怕。
害怕有些真相像陶土里的气泡，不戳破会憋出裂痕，戳破了...又怕碎得无法收拾。
"三人在洞窟口沉默伫立，远处的鸣沙山像条沉睡的金色巨龙，星子落在月牙泉里，碎成万千片流动的银箔。
夏初摸出唐果塞的彩虹糖，却发现玻璃纸下藏着张小纸条，上面是好友歪歪扭扭的字迹：今晚的陶土占卜说，你会遇到三个时空的交叉点，别害怕，糖纸永远有新的颜色。
林深忽然指向星空："看，那是天鹅座61星，19世纪天文学家曾用它计算光年距离。
"他的声音里带着释然，"有时候，跨越时空的对话需要媒介，比如星光，比如文物，比如..."他看向夏初，"比如我们。
"江逾白的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亮起母亲年轻时的照片。
他迅速划掉来电，却在锁屏界面露出半行备忘录：DH-1998-07，可逆修复剂配方缺失页。
风沙渐息，洞窟里的壁画在月光下舒展纹路，仿佛千年时光在此刻轻轻转身。
夏初将彩虹糖纸折成小船，放进标本瓶与壁画碎屑相伴。
她不知道，这枚承载着现代糖分的糖纸，终将在未来某个琥珀般的时刻，成为解读历史的关键拼图。
"该回去了，"林深轻拍她肩膀，药杵在月光下划出优美的弧线，"明天还要面对更复杂的方程式。
"江逾白己经背起激光测距仪，走了几步又回头，将包着创可贴的膝盖转向夏初："能帮我换个绷带吗？
在宿舍笨手笨脚的，总粘到腿毛。
"夏初忍不住笑出声，取出唐果急救包里的彩虹糖图案绷带。
林深蹲下来时，她闻到他发间混着的雪松与苦艾气息，而江逾白膝盖上的创可贴正印着颗咧嘴笑的星星，像极了唐果捏的陶土小人。
当三人身影消失在沙丘间时，莫高窟第138窟的阴影里，有双眼睛正目送他们离去。
那人指尖捏着片褪色的糖纸，上面印着20世纪90年代的汽水商标，糖纸边缘残留的陶土碎屑，与唐果今天用的配方分毫不差。
夜风再次掠过窟檐，檐角铜铃发出绵长的响。
千年壁画上，宋代供养人的手指似乎微微动了动，袖间的缠枝纹里，藏着粒细小的鎏金碎屑——那是林深的药杵在今夜留下的，时光的批注。
而在千里之外的北京，某间恒温恒湿的文物修复室里，一尊未完成的青铜器突然发出嗡鸣，内壁刻着的"慎修"二字旁，不知何时多了道新鲜的划痕，像道刚刚结痂的伤口，在黑暗中悄悄呼吸。
这夜的敦煌星河里，三个灵魂的轨迹正在形成微妙的三角形，如同壁画上的飞天，看似各自起舞，终将在某个宿命的节点，织就属于他们的，时光锦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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