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朝,武清县山前镇。
春风和暖,晨曦微露,赶早市的人己经在街巷中往来穿梭。
缠在身上的大小包裹颇为扎眼,岳鹰避开行人投来的目光,把大包袱转到胸前,遮住脸上的疲惫。
终于走到西街,隔壁的吴记粥饭铺子己飘出诱人的饭香。
店主老吴的娘子正指挥着一个老妪,往外摆着桌椅板凳。
岳鹰瞅准她们转身进屋的时机,赶紧跑到自己门前,打开半扇门,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闪身进去。
谁知,包袱皮 “咔嚓” 一声挂在了门鼻环上。
“饭不少吃,活儿却不会干!
你是老得眼睛都瞎了,没瞧见那儿摆着个瓷瓶吗?!”
吴娘子那粗声粗气的叫嚷声越来越近。
岳鹰急得又拽又拉,最后干脆把大包裹往地上一扔,自己跳过包裹,逃命一般进了家门。
和离的消息此刻尚未传回,可要是被那嘴碎的吴娘子瞧见她天不亮就回了娘家,少不得要被问东问西。
好在她们正吵吵嚷嚷地收拾着铺子,一时没留意这边的动静。
门口透进几缕微光,熟悉的摆设渐渐清晰。
南墙上挂着的,是阿爹用老的牛角弓。
阁楼木梯依旧咯吱作响,上面还架着慌乱中腾挪上去的西方木桌,木桌上的茶盏碎到了木梯下的灶头上。
一如阿爹出殡的那天。
尘土裹挟着霉味,缓缓在屋内弥漫开来。
岳鹰揉了揉鼻子,摸到门后系着麻绳的食篮。
那是刚搬进来时,阿爹特意为她置办的。
他说:“儿啊,往后你也是镇上的娘子了,也该学学她们的风雅。
只需在阁楼上招呼一声,就有人把餐食给你送来,再用这食篮把饭提到阁楼上。”
只可惜,岳鹰在那人烟稀少的深山住惯了,极害怕站在楼上振臂一呼,万众瞩目的尴尬。
一日三餐,皆是她亲手做好,与阿爹围坐在那张木桌旁,有说有笑地吃下去。
岳鹰解开食篮上的麻绳,趁着吴娘子背过身去招呼客人,赶忙将麻绳的一端绑在大包裹上,另一端捆住石子,在手中转了几圈,倏地挂在窗下的木架上。
她这才背着小包裹,一路清理着杂物,上了阁楼。
初搬进这临街二楼时,她整日闹脾气,嫌木板咯吱作响,嫌小楼逼仄,嫌镇上空气污浊,人声鼎沸,邻人嘴碎话多不好相处,样样不如深山里自在。
阿爹总是不厌其烦地劝说她:“儿啊,阿爹老了,可你还年轻啊。
一年年的政令下来,这深山里还能再自在几天?
我拼了命置下这处房产,就是不想你走你阿娘的老路啊!”
岳鹰便只能住了嘴。
阿娘生她时难产,又逢大雪封山。
阿爹背着她走了两里路,眼睁睁看着她在雪地里生下了小岳鹰,又眼睁睁看着她在怀里没了气息。
自小到大,阿爹提起此事,都要抹上一把泪,自责不该为猎户,蹉跎了她们母女。
阿爹早就有心带她出山落户,可洛朝规定,改户籍就要在当地置业,为官府更纳税赋。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阿爹只通猎事,然而那些年朝廷对猎户的限制己经开始越来越多,一年中有半年多都要禁猎,父女俩当时的日子过得虽逍遥却也清苦,基本上没有积蓄。
岳鹰长到十五岁那年,林猎户喝醉了酒,半开玩笑地说要和岳家结亲。
这可把阿爹吓坏了,连日里吃不下,睡不香,生怕岳鹰情窦初开,看上哪个猎户家的儿郎,一辈子被困在深山里。
后来,他硬是瞒着岳鹰,接了隔壁县的悬赏告示,只身射杀了那两只为祸乡邻的黑熊怪,得了200两的赏银,却也因此落下了腿疾和咳疾。
200两的银子,除去购置这座临街的宅院,打点官府更改户籍,剩下的20两,也在岳鹰出嫁时当做嫁妆带到了郭垒家去。
那时,郭垒还不是秀才,他的寡母高氏整日为他的束脩发愁,这才狠下心来,求娶了岳鹰这个陪嫁丰厚的 “山魈娘子”。
临出门时,阿爹红着眼眶叮嘱她:“儿啊,那孩子比你小几岁,又是个读书识字的,想来不会欺负你。
你也千万别仗着自己会点拳脚就欺负人。
他没了阿爹,你没了阿娘,你们俩是天生一对苦命人,要好好帮衬着过日子啊!”
可她终究还是让阿爹失望了。
岳鹰推开木窗,捉住木架上的绳头往上一提,包裹却猛地往下一沉。
她低头一看,晨雾蒙蒙中竟有一个人突然扯住她的包裹,还在里面翻找起来。
岳鹰清咳一声,发出提示,那人却丝毫不予理会,反而扒着绳子,硬从包裹里掏出了什么,塞进怀里,紧接着身子一晃,瞬间在窗下没了踪影。
“你,你给我站住!”
岳鹰又惊又怒,隔着窗户大声喝道。
楼下新摆好的桌椅上,己经坐着几个低头用餐的食客。
众人的目光如利箭般齐刷刷地扫射过来。
岳鹰此时却什么也顾不得了,继续高声喊道:“唉,那个吴记的贼人,你给我站住!”
这下,连远处几家食肆店前的食客也纷纷抬起头,朝这边张望。
议论声眼见里大了起来。
老吴用围裙擦着手,匆匆赶到门外,抬头见是岳鹰,面露不悦道:“岳家娘子,这一大清早的,你怎么能平白无故污蔑人呢?”
说话间,他瞥见岳家门前的包裹敞开了个口子,神色微微一敛,强挤出一丝笑容道:“有话咱也下来好好说,这么仰着脖子大喊大叫的,旁人还以为咱们在唱山歌呢!”
人群里一阵轻笑。
岳鹰的脸瞬间红到脖根儿,愈发怒火中烧起来。
她腾腾腾几步下了木梯,一脚踢开门前的包裹,到了老吴跟前,冷着脸说:“方才我看得清清楚楚,有个穿吴记围裙的人在我的包裹里翻翻捡捡。
我出声提醒,他却不管不顾。
我气愤不过,高喊捉贼,有何不妥?”
老吴是知晓他们父女的脾气的,却仍没料到她会这般当众让自己下不来台,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
吴娘子见自家男人受了委屈,掐着腰从屋里蹦出来,高声质问道:“岳娘子,我不管你以前在山里是怎么生活的,到了有人的地方,说话还是得讲点规矩。
你凭什么诬陷我们吴记?!”
“因为那贼人穿着你们吴记的围裙。”
吴娘子双掌一拍,跳得更高了:“这天还没大亮,你凭什么说那贼人穿的是我家围裙?”
岳鹰将眼睛一闭,大声说道:“天虽未大亮,可也算不上黑灯瞎火。
我们在山里长大的人,不光敢茹毛饮血,眼神也好得很。
吴娘子你离我五十步远,脸上的瘢痕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吴记的围裙颜色青绿,走遍这条街上的食肆铺子,再没有这样的款式,我怎么会看错?”
吴娘子连年赶早市,做的是辛苦营生,脸上的冻疮好了,瘢痕却常年不消。
嘴上虽说不喜欢争这个俏,可心里到底还是怕被人说丑。
这般被岳鹰当众说破,她真是又恼又羞。
偏偏岳鹰说得句句在理,无可辩驳。
可吴娘子毕竟是在市井中摸爬滚打惯了的人,对着岳鹰上下打量一番后,很快就找到了反击的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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