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上的晨雾还未散尽,陆青禾己经蹲在药市最偏僻的角落。
粗麻布铺开的摊子上,七零八落堆着车前草、地榆根,还有两束带着露水的紫菀——这是他在寒露岭采了整夜才凑出的药材。
少年把补丁摞补丁的袖口往下扯了扯,遮住被荆棘划破的伤口。
"让开!
挡着道了!
"镶铜钉的马车轮碾过积水坑,溅起的泥点扑了陆青禾满脸。
他默不作声地用袖口抹脸,听着车帘后传来熟悉的嗤笑。
那辆描着金漆的马车停在市集正中央,车辕上跳下的锦衣少年故意踩过他的麻布边角,腰间玉佩撞得叮当作响。
"三郎君早啊!
"隔壁卖鹿茸的老汉突然拔高了嗓门,"这株三十年老参您瞧瞧?
"陆青禾低头把麻布边角从对方靴底抽出来。
他知道此刻抬头会撞见怎样得意的神情——王三郎总爱把从他那抢去的山参别在襟口,像插着根染血的旗杆。
那株本该给娘换药的野山参,此刻正在对方绣着银线的衣襟上晃荡,参须上还沾着他指甲缝里的青苔。
"哟,这不是陆家小子吗?
"镶着金牙的药铺掌柜踱过来,靴尖踢了踢他的摊子,"地榆根怎么卖?
""两文钱一斤。
"少年嗓子发紧。
"这种货色..."掌柜的蹲下身,肥厚的手指掐断半截根须,"最多五文钱三斤。
"陆青禾盯着对方指甲缝里嵌着的朱砂——那是昨日他看见掌柜往劣质当归上抹的染色料。
晨雾里飘来炊饼香,他想起灶上温着的野菜粥,终于垂下眼睑:"就依掌柜的。
"铜钱落进陶罐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陆青禾数着罐底十二枚铜钱穿过西街时,听见酒肆二楼传来哄笑。
王三郎正倚着雕花栏杆往他这边指指点点,几个绸衫公子把花生壳抛到他发顶。
少年加快脚步,却还是听见那句飘下来的讥讽:"丧门星克死爹,现在又要克死娘..."柴扉在身后合拢的瞬间,陆青禾的后背才停止颤抖。
他数了三遍陶罐里的铜钱,摸出五枚攥在手心往村东去。
老槐树下的土屋飘着药香,跛脚大夫正在院里翻晒艾草。
"周叔..."少年声音比晨雾还轻,"能再赊半副清肺散吗?
"晒药架后的阴影里传来叹息。
陆青禾盯着自己露出脚趾的布鞋,听见陶瓮里药汤咕嘟作响。
他知道周大夫去年冬日刚埋了独子,也知道瓦罐底下压着张泛黄的欠条,上面记着他爹陆明山的名讳。
"你娘这病..."晒药的竹匾发出咯吱轻响,"光靠清肺散吊着,终究不是法子。
"少年把五枚铜钱轻轻搁在石磨上。
其中一枚边缘还沾着车前草的汁液,在晨光里泛着一丝悲凉苦涩之意。
周大夫的跛脚踩过满地枯叶时,他忽然瞥见药柜最上层那个黑陶罐——那是专给王家老爷配参茸丸的珍品柜。
归途经过祠堂时,陆青禾远远望见王三郎带着家丁在丈量土地。
他贴着墙根低头疾走,仍被那句"陆家那两亩水田该充作祭田"钉在原地。
爹临死前攥着他手说的"守住祖田"还在耳畔,掌心铜钱硌得生疼。
灶膛里的火苗舔着缺角的陶釜,陆青禾把最后半把粟米撒进沸水时,听见里屋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
他冲进去时,娘正抓着染血的帕子往被褥里塞,枯瘦的手腕像极了秋风里摇晃的芦苇。
"禾儿..."妇人凹陷的眼窝里蓄着混浊的泪,"别再去寒露岭了,前日村头老赵家的..."少年舀起一勺粥吹了吹:"今日在药市遇着个游方郎中,说有味新药引子..."他咽下舌尖的苦涩,想起周大夫包药时多塞给他的两片甘草,"等开春卖了茧子,咱们请镇上的大夫来瞧。
"暮色染红窗纸时,陆青禾摸出了压在枕下的布包。
褪色的蓝布里裹着半块玉珏,断口处还沾着暗褐色的血迹——这是爹最后那次进山带回的物件。
他把玉珏贴在心口,听着里屋渐弱的咳声,终于抓起墙角的药锄。
寒露岭的夜风卷着腐叶拍在脸上。
陆青禾蹲在崖边往腰上系草绳时,腕间忽然传来灼痛。
那道胎记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青色光芒,像有什么在皮下蠕动。
他想起村里老人说的"蚀雾噬骨",咬牙将草绳另一端拴在老松上。
断崖下的雾瘴果然淡了些。
陆青禾悬在半空,药锄凿进岩缝的脆响惊醒了夜枭。
他摸到那簇九死还魂草时,指尖己经冻得发麻,暗紫色的草叶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幽光。
头顶突然传来草绳崩裂的噼啪声。
下坠的瞬间,陆青禾本能地护住怀里的毒草。
岩壁在眼前飞速上掠,他脑海中浮现出王三郎白日里别在襟口的山参,看见周大夫药柜顶层的黑陶罐,最后看见娘藏在被褥下的血帕。
腕间胎记突然爆出灼热的气流,推着他斜斜坠向崖壁某处——后背撞上湿滑的苔藓时,陆青禾恍惚听见玉石相击的清鸣。
磷火在头顶次第亮起,照亮了岩缝深处那道青铜色的门环。
环首饕餮的兽瞳里嵌着暗红色晶石,正随着他的呼吸明灭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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