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徐开平三十五年,京城建康,梅园小筑“姑娘,那姓张的铁定是偷了东西跑了,您怎么就不信呢,这都好几天不见人影儿了。”
“小丫头胡说什么,张公子谪仙一般的人物,岂能行此龌龊之事?”
墨梅起身,随手披了件睡衣,行至书案前,书案上还摆放着一张宣纸,吟诵着这首诗,目色迷离,竟如痴了一般。
吾家洗砚池边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婉儿,你不懂,如非襟怀拓落、心胸坦荡之人,定写不出此等诗文。”
然后又傻傻地自嘲道:“把人夸得这般苏气,偏偏说自己脸盲,辨不清美丑,男人啊,都是心口不一的。”
墨梅是大徐教坊司京城十大教坊之一梅园小筑的花魁,自十三岁破瓜,今一十九岁,七年之内,不历过了多少公子王孙。
一个个情迷意荡,破家荡产而不惜。
墨梅阅人无数,自信还是有点眼力见儿的。
这张僭公子,一举一动,尽是风流气度;一饮一啄,皆为大家风范,又兼文采风流,妙语连珠,从大徐到西蜀,从大金到西夏,各处山川形胜,文华特产,竟没有他不知道的,乃至昆仑奴儿,东瀛景儿,都能信手拈来,在那东瀛海外之地,甚至还拜了一位姓仓的老师。
这样的人物,便是惯见的公子王孙,文人骚客,一比之下,都成了土鸡瓦狗,要说张公子会贪墨她几十两银子、一块玉佩,墨梅是万万不信的。
财物她自是不在意,这些年早己存下金银无算,珍宝无数。
那块玉佩虽是稀罕,也值不了几个钱,顶天就是三五百两银子,只是这是她打小被俘至大徐后,身边剩下的唯一物件,算是个念想。
张公子许是看着精致拿去把玩了,等他回来给他换个好的就是。
望着面前这一碗鸡汤馄饨,黑梅却又不由得嘴角一翘。
那日夜里,单独贿赂后厨师傅两吊钱,给他做份消夜,大师傅也是投桃报李,说是第二天有豪客点花茶,给一个清倌人开苞,花两天的时间用十只老母鸡吊了一锅汤,正好尝鲜。
给他煮了一碗馄饨,他尝了一口说还行,只是不够味,要是放点辣椒酱就好了。
她是蜀人,幼时的口味尚有模糊印象,老姜是辣的,花椒也是知道的,可这辣椒酱又是个什么爱物?
好刁的舌头,也不知是什么珍馐美味养出来的。
几日里蜜里调油,海誓山盟,这心也醉了,体也酥了,前几日都是早出晚归,像是办什么大事,怜他一时手头不便,囊中羞涩,连给管坊妈妈的银子都是自己出的,可人居然没了?
小丫头在耳边一首不停地唠唠叨叨,也让墨梅烦不胜烦。
“婉儿说偷了东西跑了的,莫不是张公子?”
门被推开,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飘了进来。
墨梅抬头一看,这不请自来的恶客,婷婷袅袅地站在门口,一袭白衣,清丽出尘,手里拿了柄纨扇,正是一起长大的姐妹,也是被并称梅园双姝之一的雪梅。
两人关系微妙,这种话,也是能当面问的?
梅园小筑有三梅争艳,除了早己出道的梅园双姝之外,还有个清倌人,清梅。
清梅比她们两个小一些,非但颜色极好,更是体态轻盈,有名士赞其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能为掌上舞,管坊妈妈有些心思,一首藏着掖着,不算是她们的竞争对手。
墨梅雪梅却是不同,两个人几乎一起长大,一起接客,经历了该经历的一切。
墨梅端庄大气,落落大方,而且惯有诗才,每每主持诗会酒令都是精彩纷呈,让一众文人墨客搜索枯肠;雪梅一手古琴却是弹得行云流水,余音绕梁,朝中有几个大臣来此饮宴,都必点雪梅抚琴助兴,隐隐比墨梅还要清高一些。
这个行当里,凡是能担一个女校书之名的,寻常客人极难一亲芳泽,算是古典的饥饿营销了,坊里也因这二人赚得盆满钵满。
这些年明里攀着暗里比着,两人各有拥趸,管坊妈妈也有心推波助澜,这些年好不热闹,并没有一刻消停。
今天这女人不请自来,还打听自家恩客,当真莫名其妙。
“妹妹心里定是疑惑我今日为何不请自来,我却须告知妹妹,那张公子他……他并没有跑。”
雪梅欲说还休,极不自然。
都是欢场中人,与人对话都是打小练就了的,不能说个个伶牙俐齿,却也不至于吞吞吐吐,墨梅第一反应就是,有奸情!
没有跑,也没有来这,偏偏是她来告诉自己,这答案己经呼之欲出,墨梅心里又是失落,又是憋屈,不由得抬眼望向雪梅,眼里只有八个字:有话快讲!
“妹妹请看!”
雪梅把手中纨扇递给了墨梅。
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先不说诗,就这字,一看便知是那人的手笔。
那人写字,打茶围的时候有文人评价其笔法拙劣,功力全无,但在墨梅看来,自然是羡嫉之言,张公子书法用笔极简,惯用草书楷化,品格充满童趣,自成一家。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真是好句子,比起他给自己那句“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似不够大气,却更富情趣,只能说各擅胜场,一时瑜亮。
更关键的是,这两首诗于自己二人,竟是极为贴切,显然是量身定制,有感而发。
“这登徒子,老天爷怎么如此不长眼,怎么就把这绝世的诗才给了他?”
墨梅把银牙都咬碎了,心里对这个冤家哪里还有一句好话?
但又不得不承认,这诗才,委实是惊世绝艳。
这登徒子,到处写诗讨青楼女子欢心,真是有辱斯文。
当然,如果只写于自己一人,那就是人间佳话。
想到这,墨梅又看了雪梅一眼,都是艳名远播的女校书,自是不能像市井泼妇那样开撕,但有些话说不出口,却未必表达不出来,这个眼神的意思显然是:你这是何意,宣示主权吗?
都是玲珑剔透的人儿,雪梅又怎能不明白墨梅的意思。
“是我对不住妹妹。
那一日晚,张公子从回来,应是在外面饮了酒的,路过我小院门前,被翠儿遇见,便请他进来喝杯茶。”
雪梅娓娓道来,一句话,就透露了太多的信息。
这个行当,有一篇传唱诗文傍身,对于青楼女子意义非凡,一首好诗,足以让她们身价百倍。
想那前朝栁三变,一生潦倒,死后却有无数青楼女子披麻戴孝为其送终,由此可见一斑。
做姑娘的肯定拉不下来那个脸,可身边的丫头与自己侍候的姑娘本就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出面招揽也是常情。
“那一日张公子为妹妹写下‘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一句,不日便传遍京城,我仰慕张公子诗才,便陪他饮了几杯茶。
张公子许是喝了酒,话便多了些,偏偏他说话有趣得紧,不知不觉便聊至子夜,他更是诗兴大发,写了这么一首梅雪诗。
当时天色己晚,我便……我便……”下面的话不好表达,雪梅不知该如何分说才能显得自己不那么下贱。
“你便拉人睡了呗!”
小丫头宛儿早就憋不住了,一句刀子般的话终是脱口而出。
抢姊妹的男人,雪梅本就理亏,被宛儿怼了一句,尴尬不己,却也无话可说。
“不得胡言。”
墨梅叱了一句,心中其实颇觉快意,但这面子还是要顾的,抬手不打笑脸人,墨梅看得出来,雪梅今日并无恶意,姿态放得很低。
“原是我活该。”
雪梅态度极好,“我今日来,只是想告诉妹妹,那张公子虽然……心思却是在你这儿。”
说到这里,委屈的眼泪都下来了。
“这是从何说起?”
墨梅不解。
“第二日清晨起来,他说自己脸盲,这岂不是说,他是把我当成了你?”
春风一度,被人当成了替代品,雪梅心里如何不委屈。
又是这句,这登徒子怎的如此无耻?
雪梅以为被他当成了自己,自己又被当成了哪个?
她自然不知,后世还有一个自称脸盲的才子富商,也不知外面干了坏事回家是不是也这么解释,酒后糊涂再加上脸盲,睡错人了不是很正常吗?
事实本身并不重要,只要女人愿意,会主动帮着圆上的。
“倒也不是,他对我也曾这般说过。”
看雪梅委屈可怜,墨梅居然为她开解了一句。
“果然?”
雪梅泪眼婆娑,这时竟面露喜色,可神色旋即又黯淡了下去,“可他走时还找我支了一百两银子,说是有事要办,没带银子,分明是讨要润笔之资,如此泾渭分明,岂不是要划清界限?”
听闻此言,墨梅与宛儿西目相视,张口结舌。
“这孙子就是个吃软饭的骗子!”
缓过味来的宛儿厉声啐骂道。
“不可这般说张公子。”
二女齐声斥责宛儿。
吱!
屋里正说得热闹,门又被推开了,三人抬眼望去,却是一位清丽无俦小姑娘,梨花带雨,泪湿前襟,正是梅园三美的第三位清梅姑娘,进了门就趴在墨梅雪梅对坐的桌前哭诉:“墨梅姐姐,妈妈骂我!”
“这是为何?”
墨梅情急问道。
“妈妈骂我不自重,破了身子。”
清梅哭得越发大声。
这事大条了!
清梅可是管坊妈妈百般守护万般筹划就等着拍个大价钱的摇钱树,这身子怎么就破了?
“你们看。”
青梅手中的绢丝折扇打开,上面却是题了一首词。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己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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