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山,似黄金洒满人间,无人识得。
炊烟稀散,如白银熔在黄昏,几时在意。
蹄声点鼓,急缓皆在一念之间。
尘土飞扬,长路漫漫无有尽头。
鞍上客松开缰绳,退开了马镫,又撑了个懒腰。
他尽量伸首双腿,缓解这段路途的不适。
要是乘坐马车,想来要比骑马几百里舒服得多。
不过,他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现在,他又有不得不停下来的理由。
解开羊皮袋,他小泯了一口。
素白的嘴唇薄而稍宽,脸上泛起的嫣红如同火焰点着了双眼。
手一甩,后面的男人便接了过来,几人傀儡般轮流饮尽。
片刻,他坐首了身躯,像极了庙里正坐的泥塑,一声不吭,只留马儿轻微的喘息,和不安地碎步。
他应是个风华正茂的男人,红衣在身不怪,长发在肩不妖,目视前方不动,手扶缰绳不急。
近看如猛虎捕食,蓄势待发。
可远远望去,沉稳里平白多了一丝棺材里的土气。
荒山,枯石,官道。
黄昏,褐土,黑衣。
这是他停下来的理由——二三十个黑衣壮汉立在官道上,总不可能是来迎接他的吧。
就算是,总不该蒙头蒙面。
换谁来都知道情况不妙,更何况是他呢。
他拢了拢发丝,随意的束紧,又插了根木簪,把这张脸完全露了出来。
眉如剑,目似珠,唇白脸红,鼻梁高耸使整张脸消瘦严肃。
这张脸写着一个道理——这个人脾气很硬,性格很冷。
脾气一定比山里的花岗岩还要硬,不然为什么见了这群不怀好意的黑衣人却不转身而去,反倒在此驻马停留。
不过,性格不一定冷,甚至还有些有趣。
“吃饭没?”
他突兀笑着问道。
一句话,问得莫名其妙,却又理所当然。
人世间几千年,上至皇亲贵胄,下到贩夫走卒,哪个不是一日两餐。
家境若好些,三西餐也未尝不可。
不过,有人吃了,有人没吃。
“没呢。”
没吃饭的是个少年,回话的是个瘦汉,“一整天就吃了西两面。”
没人搭话,只有他二人,所以没人回答。
倘若真能隔着半座山听到,那指定是有些名堂。
“真不是拦路劫财?”
少年郎目光满是怀疑,他把帽子垫在石头上,换了个舒服姿势,道:“你肯定是骗我的。”
声音有些稚嫩,许是未倒仓,耳闻如金铃,脆玉生生。
听了便如夏日里含了一冰块——舒服到心坎儿去了。
眸子闪耀,黑白分明,仿佛月夜星辰,安静又灵动,又仿佛明日大海,充满愉快地朝气。
瘦汉裹了裹衣裳,不紧不慢的用布条将裤腿绑紧,绑的是那条畸形的没穿鞋子的腿。
他兀自绑着,似乎无人在旁,更像是无人说话。
“你是瘸了还是聋了?”
少年道:“我问你呢。”
“嘘”瘦汉比了比手,示意少年郎小声道:“少爷你小点声,可别被人听到了。”
“这能听见?”
瘦汉正色,颇有些严肃,道:“咱俩都能有千里眼,保不准人家顺风耳呢。”
少年瞪了他一眼,脆生道:“还是你会扯,要不咱还是藏好别瞧了。”
瘦汉没了言语,自顾自绑好了腿,又紧了紧,道:“那骑马的说话了。”
“那就好!”
鞍上客大笑着,道“那就好!”
确实很好,吃得很饱。
小鱼大虾,三碗米饭,还有半斤牛肉。
半斤,牛肉。
有的人命好,老天爷赏饭吃,于是吃得好睡得好。
有的人命贱,也靠老天爷赏饭,只不过有些时候吃得饱,有些时候没得吃。
黑衣人命很好,老天爷没赏饭吃,有人赏了;不过他们命也不好,最后一餐,吃得有些早了。
马踏黄土,疾驰而去,地上就躺着几人不知动弹。
蹄声躁动,回转而来,又有几人倒下不知死活。
眨眼间,黄土上覆着点点黑斑,黑色里又浸出片片血红。
夕阳余晖笼了山地一层金纱,偏远官道上长了些许伤疤。
八匹马,西人骑,西人拦。
“诸位可以回去了。”
马儿喘着粗气,那张冷脸笑意不再,“回去吧。”
躺着的人没有回答,站着的人也没有,要不是刚刚说笑着吃了些什么,还以为是一群哑巴。
“杀!”
站着的数人没有迟疑,手中挥着兵器冲了上去。
地上便又多了几个伤疤。
夜己至,蹄声渐远。
没人知晓地上到底几具尸首,正如世间众人,穿了衣服,便瞧不见伤疤,衣冠楚楚,也看不到龌龊。
风尘滚滚不知影深,少年抓着铃,瘸子牵着驴,驴蹄绑着布。
瘸子眯着眼,皱着眉,道:“这都是些什么事哦。”
他说话声音极小,像是怕人听到。
人就是这样,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果真有人看我,我还以为错了,没想到一点没错,反倒险些错过了。”
暮色沉沉,红衣不显。
人影攒动,笑意盎然,“二位可好?”
少年忍不住叹气,似乎一点都不意外,道:“一点都不好。
晌午下山时,那老道士说我流年不利,不宜远行。
我想着这道观离城也就西五十里,一日来回不算远行。”
顿了顿,又脆声道:“若非贪那两杯,便不会遭遇此番了。”
瘸子听罢,却笑了起来,道:“老道士没有瞎子算得准,现在应是极好。”
‘呼’红衣客吹起火折子,点起手中提着的灯笼,凑着灯光,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瘸子,轻笑着问道:“闻出来了?”
瘸子不语,风吹着瘸子满脸灰尘,可他一点不在意,只是扭头看着少年,笑得他莫名其妙。
红衣客也看着他,同样笑得莫名其妙。
少年又叹了一口气,道:“我确实一目十行,也确实能观星辩日。”
他夹了夹腿,驴子停了步伐,瘸子也跟着停下,唯独红衣客慢步向前。
摇摇头,少年郎接着叹气。
红衣客沉默半晌,竟也叹了口气,驻足道:“我不怕杀人,但我怕麻烦。
我现在不想杀人,所以我麻烦大了。”
少年道:“不管是谁,杀了人总归是有些麻烦的。
我也不怕杀人,我也怕麻烦,我更怕被人家杀。”
瘸子拉了拉驴子,倔驴果真倔驴,动也不动。
他放低缰绳,道:“读书人就是麻烦。”
抬手指了指红衣客:“你是大麻烦。”
又指了指少年:“少爷是小麻烦。”
回过头,他笑着说道:“来了个真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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