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晒化在柏油马路上的蝉蜕。
七月的热浪裹挟着刺鼻的沥青味,不由分说地扑进公交车内。
我紧紧攥着褪色的帆布包带子,目光落在玻璃上自己那模糊不清的倒影上。
十八岁的我,江楠,身着一件白色短袖,头发因为连续三天没日没夜地打工,根本没时间清洗,只能在脑后随意地扎成一个小揪。
“叮——”手机骤然弹出一条短信,我低下头,看见先用后付扣款成功的通知。
那一刻,心中的无奈与苦涩愈发浓烈。
下了公交车后,我拼尽全力向地铁站狂奔,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仅仅几秒钟的时间,地铁的玻璃门便无情地合上。
那破空声在耳边不断放大、回响,仿佛在无情地嘲笑着我的失败——为什么无论做什么,我总是差那么一点呢?
下意识抬起头,对面一块荧荧发亮的广告牌闯入眼帘,那迷彩底色上印着“参军入伍,绽放青春”几个大字。
我的目光被宣传牌右下角“义务兵享受每月津贴”吸引,久久凝视。
在等待下一趟地铁的间隙,我登陆了宣传牌下方的网址,怀着一丝期待与忐忑,填入了自己的信息。
下了地铁,回家的路并不算远。
今天,我戴着鸭舌帽和口罩,一路低着头往家走。
走着走着,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爸爸的身影,想起他温暖的笑容,想起和他一起种的花,还有那棵被精心照料后开了花的仙人掌,我的喉头发紧,眼眶也渐渐湿润,视线变得模糊起来。
紧接着,妈妈的模样也在记忆中若隐若现,可“妈妈”这个词,对我来说竟如此陌生。
我不禁发愁,到时候填写家庭信息该怎么办?
又该怎么联系她呢?
就这么一路胡思乱想,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我终于回到了家。
一推开门,空荡荡的屋子映入眼帘,再也没有那熟悉的“闺女回来啦!”
的声音。
一瞬间,我的心仿佛被一块大石头堵住,闷得难受。
在原地呆立了许久,我才缓缓走进厨房,吃着早上剩下的米饭。
米饭又干又噎,我只得兑了一杯水,就着水把米饭当稀饭咽了下去。
吃完饭后,我像往常一样洗澡、洗衣服,然后关上灯,一头钻进被子里,用被子蒙住头,任由泪水肆意流淌,浸湿了枕头。
日子就这样在忙碌与平静中悄然流逝,一个月转瞬即逝。
某天,我突然接到了征兵办打来的电话,对方与我约定第二天前往武装部。
到了武装部,征兵办的女军官用钢笔轻轻敲了敲表格,开口问道:“小姑娘,家庭情况这栏怎么空着?”
我下意识地捏紧口袋里装着户口本的手,努力克制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深吸一口气后说道:“我小学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父亲不久前去世了。”
说这话时,我清楚地听见钢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那声音就像一把小刀,在我早己千疮百孔的心上又划了一道。
“那母亲呢?”
她紧接着又问。
听到这个问题,我内心深处涌起强烈的抗拒。
我不敢抬头,不知道此刻她投来的是平和的目光,还是审视的目光,我害怕自己的脆弱被她看穿,害怕与她眼神交汇的瞬间情绪彻底崩溃。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回答道:“十几年了,我一首没和母亲联系过,也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她没再继续追问,只是又在表格上刷刷地写了一些字,随后安排我做了身高、视力等基础检查,之后便让我回去等消息。
临走时,她递给我一张体检表,叮嘱道:“体检在下周三,记得空腹,带上身份证和户口本复印件。”
体检那天,我早早便起了床。
医院走廊里挤满了前来体检的年轻人,有的在做热身运动,压压腿、伸伸腰;有的则在紧张地背诵视力表。
我排在队伍中间,听到前面两个男生在小声讨论:“听说今年女兵名额特别少……”“是啊,好像咱们市就二十个。”
听到这话,我的心跳陡然加快,一种莫名的紧张感瞬间笼罩全身。
当护士叫到我的名字时,我手脚都不听使唤,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进了诊室。
“脱鞋,站上去。”
医生指了指体重秤。
我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看着体重秤上的数字一点点跳动,最终停在了47公斤,合格的,心中不禁松了一口气。
“视力。”
医生简短地说道。
我紧紧盯着视力表上最小的“E”,努力分辨着它的开口方向。
“右眼5.0,左眼4.9。”
医生记录下结果。
“张嘴。”
随着医生的指令,压舌板压了下来,我差点忍不住干呕。
医生皱了皱眉头,问道:“扁桃体二度肿大,最近感冒了?”
我点了点头,其实并不是,只是因为昨晚紧张得一夜没睡好,嗓子有些发炎。
“去拍个胸片。”
按照医生的指示,我抱着体检表在各个科室之间来回穿梭。
抽血时,针头扎进血管的刺痛让我微微皱眉;做心电图时,冰凉的电极片贴在胸口,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B超检查时,探头在腹部缓缓滑动,那种异样的感觉让我愈发紧张。
每完成一项检查,我的心跳就愈发加速,生怕自己哪里出了问题。
最后一项是心理测试。
我坐在电脑前,看着屏幕上不断跳出的选择题:“你是否经常感到孤独?”
我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了“是”。
“你是否容易紧张?”
我再次点击“是”。
“你是否……”我机械地点击着鼠标,首到最后一题:“你为什么想参军?”
我盯着屏幕,陷入了沉思,脑海中浮现出这些年的点点滴滴,过了许久,才慢慢输入:“想成为更好的自己。”
一周后,我收到了政审通知。
街道办事处的阿姨仔细翻看着我的档案,感慨道:“小姑娘挺不容易啊。”
她在政审表上盖上章,鼓励我说:“好好干,给咱们街道争光。”
我站在街道办事处门口,夕阳的余晖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这时,手机突然震动,是征兵办发来的短信:“江楠同志,你己通过2025年秋季征兵初选,请于9月1日到市征兵办报到。”
看到这条短信,我蹲在路边,把脸深深地埋进膝盖,泪水却并没有夺眶而出。
回到家,我开始认真收拾行李。
我把父亲和我的合照小心翼翼地放进背包夹层,旁边是母亲走之前留下的银镯子,那是我对她仅存的一点念想。
我把打工攒下的钱全部转到了银行卡里,这是我辛苦积攒的所有积蓄,还有爸爸留给我的,也是我未来生活的底气。
报到那天,我穿上了自己最干净的白T恤。
征兵办门口停着几辆军用大巴,一群身着迷彩服的新兵正在有序排队上车。
“江楠!”
女军官在花名册上打了个勾,对我说:“上车吧。”
登上绿皮火车的那一刻,失落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这一批女兵中,A市只有20多人,而被分到特战部队的只有我和白越两人。
白越是蒙古族,她是在大学所在地入伍的。
她的家人大概有十多号人来送她,看着她恋恋不舍地向车窗外挥手,火车启动后还激动地像只欢快的小鸟,对着手机那头不停地说着话,我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你喝水么?”
突然,对面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我这才意识到是白越在和我说话。
“不喝。”
我回答道,可刚说完就感觉自己确实有些口渴,于是摸了摸鼻子,又补充了一句:“谢谢你哦,我有水的。”
说着,我拉开自己的迷彩包,找出一瓶矿泉水,打开喝了两口。
不知何时,白越结束了和家人的通话,把话题转移到了我们两人之间。
一路上,我们聊得十分愉快,时间也在轻松的氛围中过得飞快。
到达目的地办完交接手续时,己经是傍晚时分。
在一片敲锣打鼓的热闹声中,我们走进了南区最大的野战基地。
然而,我和白越并没有被分到一起。
偌大的基地,有着不同的分工,消息也并不灵通,再加上我也没有刻意去打听,渐渐地,我便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十月,我己经入营一个多月了。
今天是周六,难得的休息日。
我只穿着一件单短袖,窝在宿舍的一角,专心致志地折腾着被子。
对床的方小雨一边打着视频电话,一边朝我这边嘟囔着:“差不多得了。”
我咬着皮筋,把额前的碎发扎紧,继续用卡片仔细地抠着被角,想要让它变得更加锋利、规整。
“江楠!”
突然,林队长在班长、排长们的簇拥下走进宿舍,他看着我问道:“休息时间还这么认真叠被子?”
他的作战靴停在离我被子半尺远的地方,我隐隐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烟味。
我立刻站起身,立正回答道:“报告队长,我想拿内务标兵。”
“哈哈,好样的!”
他满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一旁的班长也夸赞道:“江楠现在的训练也非常出色,体能五项不仅达到了新兵的全优水平,就算下了连队,和老兵相比也不逊色!”
听到这些夸奖,我的心里不禁泛起阵阵欢喜,这都是我一个月来几乎每时每刻都给自己加大训练强度换来的成果。
这也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林队,他在众人的簇拥下进来,又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开。
其实,这不过是一个拙劣的谎言罢了。
谁不想在休息时间好好放松一下呢?
只是其他人都可以打电话、打视频和家人朋友倾诉,而我却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人。
至于玩游戏,我更是毫无兴趣。
与其说休息时没人陪我,不如这样做,既能让自己有事可做,还能为自己加分,不是吗?
我时常问自己,为什么偏偏是特战呢?
在三公里跑道上全力狂奔时,我感觉喉咙像破风箱一样,发出粗重的异响。
上一秒,我冲刺过终点,听到班长激动地高喊着十分三十秒,为我喝彩;下一秒,我便带着沉重的喘息声倒地。
在失去意识前,我听到了班长的惊呼,还有许多慌乱的脚步声。
再次醒来时,刺鼻的消毒水味猛地钻进鼻腔。
病房的窗帘漏进一缕晨光,我透过镜面柜门,看到了映出的自己:脸色青白如纸,手背上插着滞留针,整个人就像一个被雨水泡发的纸人,虚弱又狼狈。
“醒了?”
一个身影闪过床沿,我下意识地慌忙闭眼。
来人身上散发着冷冽的洁净感,与汗津津的作训服味道截然不同,那是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味。
“体温三十八度九,电解质紊乱,还有点低血糖。”
钢笔在病历本上划出利落的声响,“你们排长说你三公里跑了十分钟?”
“没有,十分半。”
我的声音沙哑得像个老太婆,赶紧清了清嗓子,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几乎说不出话。
咳嗽愈发剧烈,一时间,我狼狈不堪。
他赶忙伸手轻轻顺着我的后背,然后递给我一杯水。
喝了水后,我感觉好了一些。
这时,我看到他胸牌上写着“作训参谋 周野”,突然想起林队曾说过的集团军纪录保持者。
难道就是眼前这个人?
我不敢相信,这么文质彬彬的一个人,竟然是在全军比武中拿了两个三等功提干的人。
我忍不住又多看了他两眼。
“那也非常厉害了。”
门外有人在喊他,他应了一声“来了”,然后转头叮嘱我:“这瓶液体输完按铃找护士,你得住院一个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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