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3月赵德厚蹲在堂屋门槛上,旱烟袋在粗粝的指节间转了三转。
堂屋里传来搪瓷盆摔在地上的脆响,混着小儿媳陈月桂尖利的嗓门:"凭啥老大分走五斗柜?
俺们连口像样的锅都没有!
"檐角冰棱滴答落水,在青石板上凿出细小的坑洼。
赵德厚望着院子里那棵歪脖子枣树,枝桠上还挂着去冬的枯叶,在料峭春风里瑟瑟发抖。
分家这事,他思忖了整整一个正月。
"爹,您倒是说句话啊!
"二儿媳王秀芹撩开蓝布门帘,手里攥着半拉豁口的葫芦瓢,"建军昨儿个在地头摔了锄头,说再不分家就要去山西下煤窑......"堂屋八仙桌上,三个粗瓷碗里的面汤早己凉透。
老大赵守成缩在墙角条凳上,像截被雷劈过的老榆木;老二建军裤脚沾着新鲜的泥点,正拿草绳捆扎农具;老三建民戴着断了腿的眼镜,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
"都别吵吵了!
"赵德厚突然起身,烟袋锅在门框上磕出闷响,"按老规矩,老大得堂屋,老二占东厢,老三住西屋。
粮食按人头分,农具抓阄。
"陈月桂突然从西屋窜出来,怀里抱着口铸铁锅:"俺就要这口锅!
上回秀芹嫂子烙饼还糊了底呢!
"锅底积年的煤灰簌簌落下,在她崭新的的确良衬衫上洇开灰斑。
王秀芹涨红了脸,手里葫芦瓢"咣当"砸在磨盘上:"月桂你摸着良心!
去年秋收谁连夜给你纳的棉鞋?
"磨盘凹槽里残留的玉米碎屑被震得簌簌跳动。
建民突然推了推眼镜:"爹,我想把自留地换成河滩那两亩沙地。
"算盘珠子卡在第七档,发出生涩的吱呀声。
院外传来生产队解散时拆下的铜钟声,当——当——当,震得枣树枝头最后一片枯叶飘然坠落。
赵德厚望着三个儿子,忽然想起五八年吃食堂那会儿,守成饿得偷啃榆树皮,建军在野地里挖田鼠洞,建民抱着算盘说能算出亩产万斤粮。
如今包产到户的红纸告示还贴在村口,这三个崽子倒要各奔东西了。
灶房里传来老妻压抑的咳嗽,混着风箱破旧的喘息。
赵德厚摸出珍藏的"大前门",手指颤抖着怎么也撕不开锡纸。
最后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他发间,早春的阳光突然刺破云层,将院子里纠缠的身影拉得老长。
灶房的门帘突然被北风掀起,裹着股呛人的煤灰扑在赵德厚脸上。
他眯起眼,看见老三媳妇月桂正踮脚够梁上悬着的腊肉,鲜红的袄子下摆扫过蒙尘的灶王爷画像。
那口抢来的铁锅歪在灶台,锅沿还粘着去年腊八粥的痂。
“沙地盐碱重,种不得麦。”
赵德厚吐掉嚼碎的烟丝,黄土般皴裂的手掌按在分家文书上,“除非...”话音未落,建民眼镜片忽地闪过亮光:“能改土!
县农技站说石膏粉能治盐碱!”
他掏出的笔记本里夹着张皱巴巴的《中国农业科学》剪报,铅字标题在油污间隐约可见。
檐下冰棱咔嚓折断,正砸中院里那口弃用的石磨。
王秀芹突然呜咽起来——她刚发现抓阄抓到的铁锹缺了个角。
赵守成闷头往板车上搬粮袋,麻绳深深勒进泛白的旧军装肩头。
春风卷起不知谁家晾晒的破蚊帐,飘飘荡荡罩住了祠堂飞檐上的嘲风兽。
赵德厚蹲下身,指尖捻起一撮从建民裤管掉落的沙土。
河滩地粗粝的颗粒里,竟混着星星点亮的云母碎片,在夕阳下像极了五八年大炼钢铁时,公社炉膛里迸出的那些火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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