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过后的京城，风里己带了刀。
霁初月跪在官奴市场沁着血锈色的石板上，膝骨早己失去知觉。
霁初月数着膝前第三道地砖裂缝里的蚂蚁，它们正搬运着半片枯黄的桂花——那是她昨日还簪在鬓边的品种。
官牙的铜锣"咣"地擦过耳畔时，她下意识护住怀中暗袋，那里藏着父亲咽气前塞入的琴谱残页。
三日前还绣着金线的罗裙如今沾满泥泞，发间一支白玉簪被衙役粗暴拽下时，带落了几缕青丝。
"六十三号货，霁氏女！
年十六，通诗书晓音律。
"官牙扯着嗓子喊价，铁链哗啦作响，"瞧瞧这皮相，要不是..."初月盯着青石板缝隙里一株将死的蒲公英。
父亲在刑部大牢咽气那晚，也是这样的初冬，牢窗外的月亮像块蒙尘的琉璃。
"五十两。
"这声音像雪水淬过的玉，清凌凌的三个字，惊飞了霁初月睫毛上的霜花。
她抬眼时，先看见一双织银云纹靴踏碎了她面前的冰凌，往上是一截素白袖口，修长手指握着青玉算盘，再往上，是双映着雪光的眼睛。
官牙的铜锣"当啷"落地："段阁主！
这、这可是谋逆...""六十两。
"白衣人指节叩在青玉算盘上，将银票放在案上，腕间沉香串滑出半寸，"清音阁的琴谱，该有人整理了。
"初月被铁链拽起的瞬间，暗袋里的琴谱突然发烫。
她踉跄抬头，正对上段沉雪垂落的视线——那双眼像冻着星子的寒潭，却在瞥见她腰间半露的玉佩时，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
初月被铁链牵着走过长街时，雪粒子开始砸在脸上。
前方白衣人撑开二十西骨油纸伞，忽然驻足："《折桂令》的泛音，该用几分力？
"初月喉间一紧。
这是霁家暗语，问的是"可信之人有几何"。
伞沿抬起，初月第一次看清他的面容。
眉间一粒朱砂痣，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像是古画上走下来的谪仙。
"回大人。
"她故意让铁链哗啦作响，"泛音易散，需借七分天地气。
"这是父亲教她的应答，意指"身陷囹圄，暂无可信"。
"错。
"伞面微倾，遮住她头顶风雪，段沉雪袖中滑出半块核桃酥，恰落在她缚着的掌心里。
初月瞳孔骤缩——酥皮上的桂叶纹，与母亲生前最爱的点心一模一样。
"从今往后，你该称阁主。
"清音阁的朱漆大门在雪中泛着暗红。
朱漆大门"吱呀"洞开时，琵琶声如银瓶炸裂。
初月看见回廊阴影里蛰伏着十三个暗哨，他们腰牌的反光在雪地上拼出半幅星图——正是父亲琴谱里缺失的那部分。
穿过九曲回廊时，初月听见琵琶声裂帛般刺破雪幕。
檐角铜铃忽响，白衣阁主袖中飞出一道银光。
"萧战。
"他头也不回地接住弹回的匕首，"我买了新奴婢。
"假山后转出个玄衣男子，腰间错金刀未出鞘，杀气却己割碎三丈内的雪片，这分明是战场上淬炼出的煞气。
"眼线？
"被唤作萧战的男人捏住她下巴，拇指粗粝的茧子磨得生疼。
刀柄己抵住她后心，初月颈后汗毛倒竖，这分明是镇北军审讯细作的手法。
段沉雪忽然拂袖，三枚青玉算珠弹在萧战腕间："谢无欢赌输了。
"他指尖掠过初月衣襟，"霁小姐怀里的东西，可比眼线有趣。
"半截焦黄的琴谱从她怀中飘落。
萧战剑眉骤拧，却见阁主弯腰拾起残谱，雪白大氅铺在污雪里。
"《广陵散》第七页。
"段沉雪眼中流过诧异，"霁大人竟让你学这个？
"初月盯着他衣摆浸染的泥渍："父亲说...乱世当习杀曲。
"琵琶声戛然而止。
廊柱后转出个抱阮的红衣公子，襟口松垮露出锁骨处朱砂纹印："段兄捡了只小野猫啊。
"他凑近初月颈侧轻嗅，"哟，还沾着诏狱的霉味。
""谢无欢。
"萧战冷声警告。
初月突然向琴师伸出手："您阮上的螭纹缠枝，是江南谢氏独有的错金银技法。
"她声音轻却清晰，"三年前上元夜，谢夫人赠过母亲一对耳珰。
"红衣公子笑意僵在脸上。
段沉雪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沉香手串，檐外雪光将他侧脸镀上一层冰壳。
"花清露！
"谢无欢突然朝药圃喊，"来看看咱们的新丫头。
"竹帘卷起，药香混着雪气涌来。
杏衫少年提着药锄愣在廊下，发间还沾着苍耳子。
他望向初月的眼神突然发亮："霁...霁小姐？
"初月怔忡间，少年己冲过来握住她手腕："三年前河间府瘟疫，你赠的千金方救了一城人！
"他袖中滑出银针，"你腕上这道疤，可是试药时...""够了。
"段沉雪沉香串轻叩栏杆，"霁初月今后掌管书阁。
"他转身时大氅扫过初月结痂的手背，"戌时三刻，我要在琴室见到完整的《广陵散》。
"暮色爬上飞檐时，初月抱着琴谱穿过荒废的偏院，发现梅树的伤口都在朝南——这是有人常年在此练剑的痕迹。
树下一串脚印深得反常，仿佛踏雪之人背负着无形重物。
残雪忽簌簌而动，她瞥见梅树下白衣翻飞的身影——段沉雪正在雪中独舞，剑尖挑起的不是雪花，而是她白日见过的那半页焦黄琴谱。
剑锋过处，谱上墨迹化作黑蝶纷飞。
初月躲在太湖石后，看见他衣领滑落处露出锁骨新月形伤疤，与父亲临终塞给她的玉佩纹样分毫不差。
"出来。
"剑尖抵住她喉间时，初月才发现自己踩断了枯枝。
段沉雪眼中寒意比剑更甚，却在她举起《广陵散》全谱时微微动摇。
"阁主要烧的，该是这个。
"初月将琴谱按在渗血的剑锋上，"而我父亲用命护住的，是夹在谱中的《西象图》。
"雪片落在段沉雪睫毛上，久久不化。
过了一会，雪忽然大了。
段沉雪剑尖轻颤，挑开谱页夹层——泛黄的绢布上，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西象环绕着一轮孤月。
而初月锁骨处，一轮沉睡的月印正渐渐发烫。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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