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溪水仍裹挟着碎冰,江小满咬着后槽牙将竹篓浸入水中。
指尖很快泛起虾子般的红,三尾银鳞鱼在篓中扑腾,溅起的水珠顺着补丁边缘渗进粗布衣领。
他缩了缩脖子,仿佛看见阿娘站在灶台前佯怒:"逮着鱼就不知冷热了?
""哥——!
"林间积雪簌簌而落,七岁的妹妹像只花翎雀般冲来。
草编蝴蝶在她乱蓬蓬的发髻上颤动,赤脚踩在融雪里发出噗嗤声响。
江小满慌忙用袖口裹住她冻红的脚踝:"说了多少次...""李婶家的母牛要生崽了!
"小丫头喘着气往他怀里塞了把止血草,草药香混着妹妹发间的皂角味,"阿爹让你送去,说牛崽子腿先出来呢!
"少年喉头一紧。
去年深冬母牛难产,阿爹整夜跪在牛棚里接生,最后捧出来的小牛浑身发紫,李叔背过身抹眼睛的模样他至今记得真切。
竹篓甩上肩头的瞬间,银鳞鱼尾拍在锁骨处,凉意首钻进心里。
村东头的炊烟被北风揉碎,飘过王铁匠铺子时染上了铁腥气。
火星子从淬火池里蹦出来,在雪地上烫出焦黑的孔洞。
江小满习惯性地数着步子——转过第七个柴垛就该看见自家茅屋的檐角,可今日铁匠铺檐下的冰棱格外尖利,倒映着李叔踉跄的身影。
"满哥儿!
快!
"血腥味混着稻草发酵的酸腐扑面而来。
母牛琥珀色的瞳孔映出少年煞白的脸,黏稠的羊水正顺着后腿往下淌。
他忽然想起阿爹布满老茧的手——五年前那个雨夜,阿爹握着他的手教他碾药:"顺时针三圈半,逆时针两圈,力道要像春风抚柳梢。
"捣药杵在石臼里画出漂亮的漩涡,三七根在沸水中舒展成金丝菊。
当小牛湿漉漉的鼻尖顶破胎衣时,江小满后知后觉发现指甲缝里嵌满了药渣。
李叔往他怀里塞了枚温热的鸡蛋,蛋壳上的血渍在粗布衣上洇出暗红的花。
"你爹在后山崖柏那处。
"李叔的声音发飘,"说是见着株五叶老参。
"暮色如血,漫过山脊时吞没了最后一声鸦啼。
歪倒的竹筐卡在崖柏根须间,筐沿还沾着阿爹惯用的黄麻绳结。
江小满弯腰去捡筐底半截草编蚱蜢——那是妹妹晌午刚学会的新样式,断翅上歪歪扭扭打着丁香结。
岩缝里忽然闪过一抹靛青,针脚细密得刺眼。
少年浑身血液霎时凝固,那是阿娘压箱底的嫁衣,去年除夕才舍得拿出来比量着说:"等满儿娶媳妇时..."雪地上的血迹蜿蜒如蛇,赤红信子首指山坳。
江小满握镰刀的手抖得厉害,刀柄上阿爹刻的平安符硌得掌心生疼。
惊雷乍起时他以为是春雷,抬头却见两道流光当空相撞,气浪掀起的碎石如蝗虫过境。
"区区金丹也敢觊觎天机盘!
"紫袍修士剑诀起处,千百道剑气绽作孔雀翎羽。
白衣人袖中玉符应声而碎,整座山岭发出垂死的呻吟。
少年眼睁睁看着自家茅屋在青光中坍塌,阿爹将妹妹护在怀里的背影被土龙吞噬的瞬间,他竟看清了阿娘发髻上那支磨秃了的桃木簪。
"蝼蚁。
"紫袍修士靴底碾过半截草编蝴蝶,碎屑混着骨渣陷入雪泥。
白衣人遁走时带起的罡风里,半块青铜罗盘深深楔入岩壁,卦纹间粘稠的暗红正缓缓凝固。
江小满爬过碎石堆时,左手小指骨己突兀地支棱出皮肉。
修士掐住他下巴的瞬间,少年嗅到了腐肉般的腥甜——就像去年山洪冲出的棺木里,那具缠满水藻的尸骸。
"倒是好运气..."修士瞳孔里映出少年染血的面容,话音未落,白衣人的剑锋己自后心穿透。
江小满怔怔望着那柄刻着"玉虚"的剑,剑穗上坠着的冰蓝琉璃珠,正与他腰间药囊里的那颗一模一样——那是阿爹从狼腹中剖出的宝贝。
"小兄弟..."白衣人咳出的血沫溅在青铜罗盘上,"劳烦..."少年伸手去扶的刹那,濒死的修士突然咧开嘴角。
江小满永远记得那个笑容——像毒蛇吐信,像饿狼呲牙,像阿爹说过的山魈食人前的狞笑。
罗盘爆出的白光中,他看见白衣人眼中的错愕。
身体被推向崖边枯树时,青铜卦纹烙进掌心的剧痛,竟让他想起阿娘被炭火烫伤时,也是这样在灶台边攥着盐罐发抖。
星河倾泻在溪畔巨石上时,江小满在篝火噼啪声中苏醒。
白衣人擦拭剑锋的动作优雅如抚琴,递来的水囊却残留着铁锈味:"可还有不适?
""阿爹!
阿娘!
"少年挣扎着要起身,肩头剑鞘压下的力道让他想起被野猪獠牙抵住的那年冬日。
"节哀。
"白衣人垂眸掩住眼底幽光,"噬心蛊发作时,记得含住这个。
"冰蓝琉璃珠塞进他掌心,与阿爹那颗不同,这颗内里缠着血丝。
少年忽然笑起来。
笑声惊飞了夜枭,震落了松针上的残雪。
他重重叩首时,前额蹭过修士袍角——靛青布料,针脚细密,后颈处新月形疤痕与紫袍修士的剑柄纹路严丝合缝。
破晓时分,山道转过第七个弯。
江小满紧了紧背篓,篓底沾露的三七根轻轻颤动。
晨雾中传来白衣人的轻咳,他摸着腰间新添的药囊——里面那颗真正的冰蓝琉璃珠,正贴着阿爹留给他的平安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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